公交车在暮色中颠簸前行，田中菲望着窗外飞速后掠的霓虹，指尖无意识地着程尚好手背的茧子。这双手曾在画室里画下了无数笔墨，如今却因连日奔波维权泛起了青黑的指甲缝。
后排传来醉汉含糊的哼唱，她下意识将表姐往自己身边拢了拢，嗅到对方发丝间残留的廉价洗发水味道——那是学校临时宿舍发的备品，带着劣质香精的甜腻。
松大的夜来得格外早，两人踩着路灯投下的碎银进了宿舍楼。程尚好的临时宿舍在顶楼，推开铁门时带起一阵穿堂风，卷着墙角未干的霉味扑面而来。1.2米的单人床铺着洗得泛白的蓝床单，田中菲看着表姐脱鞋时露出的脚踝淤青，喉间突然涌起酸涩——那是半个月前在派出所门口被记者推搡留下的痕迹。
“先睡吧。”她轻声说，伸手去关窗时才发现玻璃缺了角，外头的风正从那里漏进来，卷着细雪扑在窗台上。
田中菲脱了外套叠成枕头，刚躺下去就被弹簧硌得皱眉，身旁的人却己经发出均匀的呼吸，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比在看守所见到时丰润了些——大概是郑大明送的补品起了作用。
雪越下越大，窗棂上的冰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田中菲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想起今天在郑大明办公室看到的那份取保候审决定书。那个犯区长的照片印在A4纸上，西装革履的样子比报纸上登的更显威严。
“菲菲......”身旁的人突然翻了个身，手臂搭在她腰间，带着体温的重量让田中菲心头一颤。
程尚好的脸埋在她肩窝，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纸：“别再查了好不好......”
话音未落，一滴滚烫的眼泪己经砸在田中菲手腕上，比窗外的雪水更灼人。
她僵住身子，听着表姐压抑的抽噎。
田中菲伸手搂住对方颤抖的肩膀，摸到脊椎凸起的骨节，突然想起小时候两人挤在老家的土炕上，程尚好总是把最暖和的棉被角往她那边推。
“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裂开，像冬日里冻裂的水管，“你还记得我们在图书馆查的那些案例吗？那些受害者最后......”
“可是郑老师说......”程尚好抬起头，睫毛上挂着泪珠，在手机冷光下泛着水光，“他说继续闹下去，只会让更多人知道......那些细节。”她顿了顿，指尖紧紧攥住田中的睡衣下摆，“你知道吗？昨天路过食堂，有人在背后指我......说我是‘那个被区长睡过的女生’。”
窗外的雪突然大了起来，一片雪花糊在玻璃上，像一只惨白的眼睛。
田中菲想起上周在公交站，有个中年女人指着程尚好对女儿说：“看到没，女孩子晚上别乱跑。”
那种怜悯又嫌恶的眼神，比犯的手更让她发抖。她伸手关掉手机，黑暗中只有程尚好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像退潮的海水。
不知过了多久，田中菲被一阵刺痛惊醒。程尚好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抠进她的手臂，眉头紧蹙，似乎在做噩梦。她轻轻掰开那只手，触到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曾经用来写入党申请书的手，现在却在维权材料上签满了“同意”。
床头的闹钟显示凌晨三点，雪光把房间映得发蓝。田中菲起身倒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得像鸟窝，黑眼圈深得能装下整个松大湖。水槽里堆着几只没洗的泡面碗，油垢在灯光下泛着腻光。
“垫付悬赏金”、“介绍工作”、“文字战争理论”......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指尖敲着瓷碗边缘。
郑大明的话像一团棉花糖，看着柔软香甜，咬下去却粘得满口都是，吐不出咽不下。那个“品”字方案，表面上是“品质、品牌、品味”，骨子里不就是让受害者“忍气吞声”？
回到床边时，程尚好己经翻了个身，脸朝着窗户。田中菲看见她后颈新生的碎发，想起小时候给表姐编辫子，总被笑“手比男生还笨”。现在这双手却能熟练地整理举报材料，能在信访局门口一站就是一整天，能把郑大明送来的补品包装撕得粉碎。
“叮”——手机突然震动，是郑大明发来的消息：“中菲同学，尚好同学情绪稳定些了吗？明天上午十点，来我办公室谈工作的事。”
雪停了，东方泛起青灰色。程尚好翻了个身，呢喃道：“菲菲，你说......要是真的能过上正常日子…...”声音渐低，尾音散在晨光里。
田中菲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温热，突然想起昨天在医院看到的宣传栏。
“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康复需要......”
她起身拉开窗帘，残雪在树枝上摇摇欲坠。远处传来环卫工扫雪的“沙沙”声，像极了法庭上翻动卷宗的声音。
田中菲深吸一口气，冷空气灌进肺里，让她突然清醒——或许真的该试试郑大明的方案，至少先看看那份工作是不是陷阱。如果程尚好能有份稳定的工作，而不是在信访局门口被保安驱赶......
“好，”她对着熟睡的人轻声说，“我们试试，但只试这一次。”窗外的第一缕阳光爬上程尚好的睫毛，像新生的蝴蝶张开翅膀。
田中菲摸出手机，给郑大明回了条消息：“明天准时到。”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看见窗台上的残雪正在融化，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土——冬天总会过去，不管春天来得多晚。
床头的闹钟指向六点，新的一天开始了。田中菲钻进被窝，将程尚好轻轻搂进怀里，感受着对方心脏的跳动。远处传来松大的钟声，敲碎了最后一片残雪。这一次，她不知道是在拥抱希望，还是在与现实和解，但至少，她们还在一起，在这张窄小的床上，等待着雪化后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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