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泼宣纸，在松大校园的楼宇间晕染开来。孙树成握着桑塔纳的方向盘，仪表盘上的时钟跳向19：00，车载电台正播着晚间新闻：“我市警方严格落实疑罪从无原则，保障当事人合法权益……”
他猛地按掉开关，胃里泛起一阵抽搐——这冠冕堂皇的“原则”，此刻正像块千斤巨石，压在他本就不堪重负的肩头。
手机在裤兜震动，是田中菲发来的定位：重口味咖啡屋，3号桌。他望着后视镜里自己泛青的胡茬，突然想起今早妻子抱怨“你最近总闻着有股烟味加焦虑味”，不禁扯了扯领带，试图掩盖扑面而来的中年油腻感。
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乳白色的光晕中，三三两两的学生抱着书本匆匆而过。情侣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在砖路上交缠成暧昧的形状。孙树成踩着落叶走向咖啡屋，鞋底碾碎枯叶的沙沙声，像极了卷宗里那些被反复推敲的证词，脆弱而不堪一击。
玻璃门推开的瞬间，浓郁的咖啡豆香气混着爵士乐扑面而来。田中菲坐在靠窗的位置，橙色的壁灯下，她发梢的金色挑染格外醒目。这个穿oversize卫衣的女孩此刻坐姿端正，像只蓄势待发的小兽，眼底跳动着不容忽视的锋芒。
“孙警官。”她起身时，卫衣口袋里掉出张皱巴巴的悬赏通告，“叔叔”二字终究没说出口。孙树成注意到她指甲上新涂的黑色指甲油，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突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女儿高考前，也爱涂这种颜色。
“程同学呢？”他接过菜单，目光扫过“黑森林诅咒”“恶魔冰滴”之类的猎奇品名。
田中菲指节敲了敲桌面：“去图书馆了，但她手机开着免提。”话音未落，桌上的平板亮起，程尚好的脸出现在视频里，眼角的泪痕还未干透。
孙树成喉头一紧，清了清嗓子：“关于悬赏金……”
“我们只要说法。”田中菲打断他，指尖敲了敲平板，“市局官网说，悬赏通告是你们分局发的，公章都盖了。现在凶手取保，是不是意味着警方承认抓错人？那悬赏金是不是……”
咖啡机发出刺耳的蒸汽声，掩盖了孙树成急促的呼吸。他盯着女孩面前的冰美式，黑色液体表面浮着细密的泡沫，像极了他此刻混沌的思绪。手机在裤兜震动，他担心是于凤瑶发来的催款短信，却不敢点开——那一万块己经躺在田菲的账户里，此刻每分每秒都在灼烧他的良心。
“程序上……”他斟酌着措辞，“悬赏金的发放需要案件定性。现在嫌疑人是取保，不是无罪……”
“那就是还有罪的可能？”程尚好的声音从平板里传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配合调查时，你们说‘放心，凶手跑不了’；现在人放了，又说‘程序没走完’。老百姓的命是命，凶手的‘合法权益’是权益，那我们的权益呢？”
邻桌的学生纷纷转头，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来。孙树成感到后颈发烫，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警服上的肩章。他忽然想起郑大明说过的“悬”字——心被官印压着，可不就是悬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得？
“这样吧。”他摸出手机，调出转账记录，“我个人先垫付一万块，算是……前期补偿。”
平板里的程尚好捂住嘴，发出压抑的抽泣。
孙树成不敢看她们的表情，盯着自己颤抖的手，说：“剩下的部分，我以人格担保，案件不破，我绝不罢休。”
“您的人格……值多少钱？”田中菲的声音突然低下来，指尖划过桌角的木纹，“那天在警局，郑大明说‘悬’字拆开是‘县’加‘心’，心被官印压着，就成了悬案。他还说，有些事看起来是警察在办，其实……”
“他还说什么？”孙树成猛地抬头，咖啡杯在桌面磕出清脆的响。
“他还说……”程尚好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让我们别急，该来的总会来。”女孩抹了把眼泪，“可我们怎么能不急？每天晚上睡觉，我都觉得有人在窗外盯着……”
孙树成的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郑大明的消息：“孙哥，‘讼’字拆成‘言’和‘公’，众口铄金，公器便成了讼器。”他盯着屏幕，突然想起下午在分局走廊，听见两个协警嘀咕：“那案子要是闹大了，说不定能上热搜，咱们局的KPI可就……”
“这样吧。”他将纸条折好，塞进田菲手里，“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带你们去一味阁，让郑大明当面解字。”田中菲刚要开口，他己经起身，警服在椅背上蹭出褶皱，“至于钱……就当是我这个‘叔叔’给你们的赔礼。”
走出咖啡屋时，孙树成摸出根烟，却发现打火机不见了。远处，图书馆的灯火通明如白昼，他看见程尚好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窗口，正对着夜空发呆。手机在掌心震动，是妻子发来的微信：“女儿说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他想起自己刚入警时，老师傅说过的话：“警察啊，就是老百姓心里的那盏灯。灯要是灭了，老百姓就该摸黑走路了。”烟头在雨中明明灭灭，最终化作一缕青烟。他摸出钱包，里面只剩张于凤瑶的名片——或许，那个精于算计的表妹，才是解开困局的关键？
手机第三次震动，这次是郑大明的语音：“孙哥，‘解’字左边是角，右边是牛，用刀割角分牛，便是解。有些事，得动真格的。”孙树成抬头望向夜空，竟隐约看见一颗孤星在云层里闪了闪。他突然想起郑大明书房里的那幅《钟馗夜巡图》，钟馗手中的剑，正指着夜空中的某个点，仿佛要刺破这浓稠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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