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迈巴赫碾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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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迈巴赫碾过的声音

 

迈巴赫的车窗贴了深色膜,将六月末骄阳滤成一片模糊的金红,像融化的太妃糖,黏稠地糊在玻璃上。

郑大明指尖无意识地蹭着真皮座椅的缝线,那细密的纹路像极了医院病历本上他代母亲签过的那些名字,工整,却带着压抑的颤栗。

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很平稳,近乎奢侈的平稳。米其林轮胎与柏油马路的摩擦声被隔绝在厚实的车厢外,只余下一种低沉的、规律性的嗡鸣,像某种巨大的、无形的生物在呼吸。

郑大明闭上眼,那声音便顺着耳道爬进来,在太阳穴上碾过——不是车胎碾路,是邢志合最后拍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西装面料渗进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郑先生,医院地址?”司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隔着隐私玻璃,像从水底浮上来的气泡。

“去省医院。”郑大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被太阳晒裂的河床。他本该说“回公司”,或者“去老宅”,但邢志和那双眼睛在他脑海里浮现——那双总是眯着,笑起来像弥勒佛,却能在瞬间冻结血液的眼睛。

“让她明白,瓶子里装的不是平安,是封口胶。”邢志合刚才没有说出口的这番话,却被今指间正燃着的雪茄讲了出来,烟灰簌簌落在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上,像撒了一把碎掉的星星碎片。

瓶子。他确实该去跟程尚好讲讲那个瓶子。几天前他去松大见她和她的表妹田中菲时,他随手在餐巾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瓶子,说“平”字好,平息事端,平平安安。那时他是真心想安慰这个家境普通却才华横溢的学生,那个画在餐巾纸上的瓶子,瓶口画得特别大,像个张开的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画了个圈。

现在想来,那圈画得真像个句号。

车子拐进医院的林荫道,悬铃木的影子在车窗上斑驳滑动,像无数只手指在敲打玻璃。郑大明摸了摸西装内袋,那个小盒子还在。里面不是平安符,是邢志和让他转交的“补偿款”银行卡,密码是程尚好的生日。

多么“贴心”的安排,连遗忘都要带着温度。

他想起上周在松江大学的筹备会。法学院院长搓着手说那栋捐赠大楼将命名为“志合楼”时,邢志合笑着摆手,说“还是叫‘明德楼’吧,教书育人,明德惟馨”。满场掌声雷动,郑大明也跟着鼓掌,掌心却沁出冷汗。他清楚那栋楼的真正用途——用资本浇筑的水泥墙,堵住所有关于程尚好毕业设计“被优秀”的议论,堵住她躺在病床上无声的呻吟,堵住那些在校园论坛上刚冒头就被删帖的质疑。

程尚好的毕业设计,忘川河景观设计。恰巧,滨悦集团恰好中标了忘川河下游的文旅项目。原本导师以“主题消极”为由打了低分,险些让程尚好无法毕业。可现在,经过“专家评审”,那份设计成了“传统与现代交融的典范”,甚至要作为校方代表参加国际设计展。代价是程尚好必须“重新绘制”,按照滨悦集团的“建议”修改——那些建议,是将湿地生态区改为高档别墅区,将纪念防治水患的雕塑改为“滨悦之星”的logo。

“重新画一遍,按他们的意思。”郑大明对着空气呢喃,他想起程尚好第一次拿设计稿给他看时的眼睛,亮得像忘川河的晨雾,说“郑老师,我想给那些在洪水里失去家园的人留个念想”。那时他还夸这孩子“有情怀”,现在却要去告诉这双眼睛,情怀能值几个钱?一个“平”字,能压下多少不平?

车轮碾过医院门口的减速带,轻微的颠簸让郑大明晃了晃神。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神很平静,仿佛每天都在接送这样心事重重的乘客。可郑大明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车程。他是去传递一个封口的指令,用一个装满钱的瓶子,交换一个年轻人的未来和良知。

“平事,平安……”他低声重复着,舌尖尝到一丝苦涩。邢志和说这个“平”字好,平仄的平,摆平的平。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哦对,还有“平”——是平原的平,是被碾压过后,一切都平整如镜,却再也长不出青苗的平。

电梯上升的数字在跳动,像倒计时。郑大明看着轿厢壁上自己的倒影,领带歪斜,眼神浑浊。他想起一年前,自己也是松江大学的学生,在课堂上慷慨陈词,说法律是社会的良心。那时他书包里也放着一个陶瓶,是母亲从庙里求来的,说能保平安。现在他即将带着这个陶瓶去十字小区102室……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像针一样扎进鼻腔。程尚好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得像忘川河干涸的河床。

“郑老师……”她声音很轻。

郑大明喉头哽咽,说不出“平”字的解释,也说不出“补偿”的数字。窗外,迈巴赫的引擎远去的低鸣,像某种持续不断的碾压,不仅碾过路面,也碾过他胸腔里某个正在碎裂的东西。

他该怎么解释这个“平”字?说它代表平息,是让你吞下委屈;代表平事,是让资本抹平伤痕;代表平安,是用你的沉默换他们的安稳?

车轮声还在耳边响着,一圈又一圈,碾过良知,也碾过那个曾经在餐巾纸上画下简单瓶子的自己。郑大明深吸一口气,听见自己用一种陌生的语调开口,每个字都像被车轮反复碾压过:“尚好,邢总说,忘川河的新设计图,下周就要公示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郑大明看着程尚好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像两扇关上的窗。

他忽然觉得,那个“平”的真正含义,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平”,而是“屏”——屏蔽掉光,屏蔽掉声音,屏蔽掉所有本该流淌的、鲜活的东西。

而他,郑大明,此刻就站在这堵屏风的后面,听着自己的心跳,被车轮声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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