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里大街的梧桐叶在热浪里卷成枯卷,郑大明的衬衫贴着后背,像层半透明的蝉蜕。
他盯着公交站牌上的光斑,忽然想起一年前在这家打字社印毕业论文封面,老板叼着烟问他要不要加烫金,现在想来,那金灿灿的字体倒像极了滨悦集团的LOGO——都是浮在表面的光鲜。
“一味文化传播公司”的名片在裤袋里硌着大腿,他摸出来对着阳光看,宋体字“郑大明”三个字被晒得发白,像三粒埋在沙土里的种子。打字社老板昨天斜睨着他:“没电话没地址,印这名片干啥?招魂啊?”此刻他忽然笑了,招魂又如何?他要招的,是汉字里千年未散的精魂。
公交车在十字小区站颠簸着停下,郑大明踩过满地蝉蜕,拐进巷口的“一味阁”。说是工作室,不过是老民居,墙面爬满爬山虎,推开窗就能看见远处滨悦大厦的尖顶。他进屋后,掀开标着“文字考古”的木箱,里面堆满泛黄的《说文解字》影印本,每张纸页间都夹着便签,写满诸如“‘囚’字框内加‘心’为‘愁’”的批注。
“就从‘邢’字开始吧。”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康熙字典》里“邢”部的页码。这个字本指周代诸侯国名,拆开来却是“开”与“阝”(邑),意为“开辟城邑”。他忽然想起邢志合的发家史——从药材贩子到地产大亨,可不就是在商海里“开辟城邑”?更妙的是,“邢”与“刑”同音,刘星云犯的罪,倒像是宿命般的隐喻。
阳光从瓦缝漏进来,在稿纸上织出金色的网。郑大明在宣纸上写下斗大的“邢”字,墨色在边缘洇开,像团正在扩散的阴影。他要把这个字装裱成卷轴,附一张《邢氏源流考》,用蝇头小楷注明“邢者,刑也,法也”,再夹片枯叶做书签——枯叶来自滨悦大厦前的银杏树,昨天他捡到时,叶面上正爬着只甲虫,像枚会动的印章。
与此同时,三十公里外的“隐贤山庄”里,徐幼棋正用竹筷拨弄砂锅里的菌菇。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锅沿,发出清越的声响。这个曾在米其林餐厅做过侍酒师的女人,如今能精准控制每味山货的火候,就像她能精准拿捏邢志合的喜好——比如他偏爱用松针熏制的野猪肉,偏爱明前龙井里浮着三朵茉莉。
“徐姐,邢总还有二十分钟到。”年轻的服务员探进头,袖口还沾着桂花蜜。徐幼棋瞥了眼墙上的电子钟,指针指向五点十七分,正是申时初刻,宜宴客,宜谋事。她解下围裙,露出里面暗纹旗袍,领口别着枚碎钻胸针,形状像朵含苞的莲花——那是去年邢志合从拍卖会上拍来的,说是清末格格的旧物。
邢志合的迈巴赫碾过碎石路时,徐幼棋正站在廊下泡茶。茶汤在青瓷盏里泛起琥珀色的光,她留意到老板下车时眉头微蹙,公文包的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文件——是与副市长会谈的提纲,“金融创新”“山庄开发”等关键词用红笔圈着,像几滴未干的血。
“路上堵车?”她递过茶盏,指甲在他袖口轻轻一勾。
邢志合接过茶,却没喝,目光落在她胸前的莲花胸针上:“林秘书说,星云……送了封信来。”
徐幼棋的指尖在他手腕上顿住,青瓷盏里的茶汤晃出涟漪。她当然知道刘星云还在看守所,上个月她还托人带过话,让那小子“安分点”。此刻夕阳把邢志合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廊柱上像具倾斜的木偶,他从西装内袋摸出信封,牛皮纸面上果然有外甥的字迹,邮戳却是三天前的。
“您看了吗?”徐幼棋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邢志合摇摇头,指腹着信封封口。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抱着襁褓里的刘星云去医院,孩子额头上的胎毛在阳光下金灿灿的,像团小火苗。后来姐姐姐夫出了意外,他接过来抚养权时,小家伙攥着他的领带喊“舅舅”,奶声奶气的,哪想到如今会变成犯。
“先去见柴市长。”他把信封塞回口袋,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轻快,“吃完这顿‘考察餐’,再拆也不迟。”
暮色漫进一味阁时,郑大明终于完成了卷轴的装帧。他退后两步,盯着墙上的“邢”字,忽然觉得墨迹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错觉,是真的有细小的裂纹在字里蔓延,像株无声生长的藤蔓。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却又平整如初,只有枯叶书签上的甲虫爬了下来,在“邢”字的“开”部划出道细痕。
隐贤山庄的晚宴准时开始。柴副市长穿着便装,手里拎着盒龙井,笑称“来尝尝真正的明前茶”。邢志合留意到他袖口的纽扣换了新样式,是枚刻着“廉”字的铜扣,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席间谈得最多的是山庄的“文化产业规划”,柴副市长多次提到“乡村振兴”“非遗传承”,徐幼棋适时插进话:“我们正打算办个汉字文化展,邢总说要请专家来写‘隐贤’二字的源流。”
“好啊,”柴副市长夹了口松针熏肉,“汉字是老祖宗的智慧,前阵子我还在看《说文解字》……”
郑大明背着卷轴站在滨悦大厦前时,己是深夜。他摸出打火机,点燃枯叶书签,火星在夜风里飘向大厦玻璃幕墙,映出他身后十字小区方向腾起的火光。怀里的手机震动不停,孙树成的电话被他按掉,屏幕上跳出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邢字己破,速来山庄,星云在等。”
他抬头望向大厦顶端的鎏金LOGO,忽然发现“滨悦”二字的笔画间,竟藏着无数细小的“囚”字。枯叶书签烧尽的瞬间,他听见自己胸腔里响起轰鸣,那是无数汉字破土而出的声音,而在这声音的尽头,隐贤山庄的廊灯下,邢志合正颤抖着撕开信封,里面掉出的不是信纸,而是半枚带血的指甲,和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邢志合抱着婴儿站在精神病院门前,背景墙上“志合贸易公司捐赠”的字样清晰可见。
夜风卷起满地蝉蜕,郑大明踩着碎壳向前走,卷轴在背上微微发烫。他不知道的是,此刻隐贤山庄的密道里,徐幼棋正用莲花胸针划开墙壁,露出里面藏着的保险柜,柜门上刻着的“邢”字,与他笔下的那个字分毫不差。而在保险柜最深处,躺着本沾着焦痕的账本,第一页赫然写着:“2005年7月15日,刘建国坠楼事故处理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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