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坐在帐角阴影里、仿佛入定般轻摇羽扇的刘伯温，此刻终于缓缓起身。
他踱步到沙盘前，身姿依旧从容，羽扇轻轻点在姜紫枫竹棍最后所指的那个狭窄谷口处：“你是说…借火势驱敌入彀，再用滚石封门，关门打狗？”
“但谷口一旦被封，瓮中之鳖困兽犹斗，反扑之力亦不可小觑。需有一支精兵，在谷口封死之前，于两侧山崖或谷口外侧埋伏，待其阵脚彻底大乱、争先恐后欲夺路而逃时，再突然杀出，给予致命一击！是也不是？”他的分析精准地补完了姜紫枫计划的最后一环，也是最凶险、最需要精锐力量执行的一环。
姜紫枫迎上刘伯温的目光，毫不避让，沉声道：“军师明鉴。”他手中的竹棍指向谷口外侧两侧较为平缓的坡地，“此处，需伏兵。”
张将领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这计划太过行险，太过依赖运气。
刘伯温却己抬手，羽扇在空中虚按，止住了他所有的话头。
“好！张将军，调拨三十名最精锐的火铳手，十架轻便投石机，配足硫磺火硝与引火之物，交由姜紫枫调配。今夜子时前，务必到位。”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姜紫枫身上， “另外，营中先锋营里，有个叫常遇春的。此人天生神力，勇悍绝伦，却性如烈火，桀骜难驯。他因前次擅自追击溃兵、险些中伏，被罚在营中劈柴…你若能调得动此人，或许…能为你这‘捕熊’之计，增加几分把握”
子夜己过，寒气更重。
营地中央临时搭建的兵器架旁，几支松明火把噼啪燃烧，将姜紫枫拿起一支火铳，熟练地检查铳管是否通畅，击发装置是否灵活。
“紫枫哥…”一个细弱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姜紫枫动作未停，拿起另一支火铳掂量着：“嗯？”
顺子抱着一捆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火药包，往前蹭了两步：“他们…他们都在说，你要去…去烧元兵的那个大粮草营？”
“嗯。”姜紫枫的回答依旧简短，他拉了一下火铳的击锤，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怕了？”
“不怕！”顺子立刻挺起了单薄的胸膛，“我…我能去！我会装火药！装得最快！我…我还会学山里的夜猫子叫，隔着老远都能传信！真的！”他仰着小脸，眼中充满了近乎哀求的渴望。
姜紫枫转过身，伸手探入自己怀中，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同样用油布包裹的小包。
解开油布，里面是半块干硬的、边缘己经发黑的杂粮饼。他掰下相对较软、看起来干净些的一小块，不由分说地塞进顺子冰凉的手里。
剩下的，仔细包好，重新揣回怀中。
“你留下，去中军帐，帮刘伯温先生整理文书。”他看着顺子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补充道，“等我们回来，你要能认全十个字…”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刚检查好的火铳上，“我教你使这个。”
顺子嘴唇翕动着，还想争辩，眼圈红得厉害。
姜紫枫却己不容他再开口，伸出手，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将他向后推了一步。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射向兵器架后方辕门阴影处……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如同铁塔般矗立的身影！
常遇春！
他斜斜地靠在粗木钉成的辕门上，一条腿曲起蹬着门框，姿态狂放不羁。
他手里正抓着一根烤得焦黑、还滋滋冒着油光的硕大羊腿，旁若无人地撕咬着。
浓烈的肉香混合着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
身后背着的大铁枪上沾着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渍和几缕可疑的毛发，在火光下反射出狰狞的光。
“啧。”常遇春用力撕下一大块羊肉，鼓着腮帮子嚼着，油光顺着嘴角流到胡茬上。
他抬起眼皮，上下打量着姜紫枫，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充满了野性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挑衅，声音洪亮得如同打雷，震得辕门上挂着的灯笼都晃了晃：
“你，就是那个用断刀的？”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里带着一股蛮横的匪气，“刘酸…哦不，刘伯温先生说你要去虎口拔牙？算老子一个如何？”他随手将啃得精光的粗大羊骨棒“哐当”一声扔在脚边。
姜紫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平静地迎上常遇春那双充满压迫感的虎目。
他反手将刚挑好的火铳稳稳背在身后：“你能听我号令？”
常遇春脸上的横肉一抖，爆发出更响亮的狂笑：“哈哈哈！号令？只要不叫老子给你端茶递水、捏腰捶腿，干啥都行！”他笑声一收，虎目圆睁，枪尖几乎要戳到姜紫枫的鼻尖，一股浓烈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不过……丑话撂前头！若你指挥错了……”他的声音陡然阴冷，脸上露出一丝杀气。
姜紫枫眼皮都没眨一下，向前踏了半步，几乎与常遇春魁梧的身躯贴面而立。
微微仰起头，声音比常遇春的枪锋更冷、更硬：“若我指挥错了，”他一字一顿， “你可以杀我泄愤。”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指向辕门外不远处一片被火把照亮的空地。
空地边缘竖着几个练习箭术用的草靶。“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学会，怎么在三十步之外，躲开射向你的弩箭！”
常遇春脸上的狂笑瞬间僵住，铜铃大的眼珠子死死瞪着姜紫枫，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死寂持续了足足三个呼吸。
“哈哈哈哈哈！” 常遇春猛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 “有意思！真他娘的有意思！”他一边狂笑，一边用那只沾满油污的大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好！好！老子就跟你赌这一回！赌你这颗脑袋够不够硬！”
“但你不可以带这大铁枪，这枪杆接近丈余，不适合步下行动。”
常遇春犹豫片刻，不舍地扔掉铁枪，从后面的黑暗角落捡起了一把硕大的板斧。“听你的！老子就换这斧子陪你走一遭！”
五更天的梆子声，带着穿透寒夜的清冷，在死寂的营地里沉闷地响了三声。
厚重的营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仅容两人并行的缝隙。
姜紫枫第一个侧身闪出，身影瞬间被外面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晨雾吞没。
紧接着，常遇春那铁塔般的身影、三十名精悍沉默的火铳手、以及负责投石机和火油硫磺的辎重兵，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迅速消失在翻滚涌动的浓雾深处。
辕门前，顺子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着。
他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试图穿透那堵乳白色的雾墙，看清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除了冰凉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
雾气带着深重的寒意，扑在他滚烫的额头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单薄的破衣，按了按怀里那块硬硬的杂粮饼。
鼓起勇气跟了上去，做好被责备和战死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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