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炙烤着略显破败的城隍庙前广场。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焦灼的期盼。临时搭建的招募点前,人潮涌动,泾渭分明。衣着体面的匠户、小有家资的子弟簇拥在几张铺着蓝布的长桌前,与负责登记的小吏热络地交谈着,他们的声音里带着笃定和几分优越。
而在人群的边缘,靠近庙墙阴影的地方,几个穿着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粗布衣裳的年轻人,正局促不安地挤在一起。为首的是栓子,他黝黑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前方那决定他们命运的桌子。他身后是“烂泥巷”的几个伙伴:狗剩、二牛和小石头,他们的眼神则更多是茫然和畏缩。
“栓子哥,咱……咱真能行吗?”小石头扯了扯栓子的衣角,声音细若蚊蚋,“你看他们……”
栓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低声道:“裴大人说了,众生平等,都有机会!咱有力气,肯吃苦,怕啥?走!”
他鼓起勇气,带着伙伴们试图挤到前面去递上他们根本没有的“履历”,或者说,仅仅是报上自己的名字。
“挤什么挤?后边排队去!”一个负责维持秩序、满脸横肉的差役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们一把。栓子一个趔趄,站稳后,还是努力凑到一张桌子前,对着后面坐着的中年管事——姓周的管事——挤出个讨好的笑容:“周……周管事,我们,我们是来应募的。”
周管事正慢条斯理地啜着凉茶,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像看路边的泥泞。他放下茶杯,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才慢悠悠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薄的拖腔: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烂泥巷’的几位吗?”他刻意加重了“烂泥巷”几个字,引来旁边几个衣着光鲜报名者的嗤笑声。“怎么着?这招募修河堤、建工坊的力气活,你们那身板儿……扛得住吗?别干不了两天就累趴下,耽误了朝廷的工期,你们那点贱命,可赔不起!”
栓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拳头在身侧攥紧,指节发白。他强忍着屈辱,声音有些发颤但尽量清晰地说:“周管事,我们有力气!真的!修河堤、搬石头、挖土方,再脏再累的活俺们都干!俺们不怕苦,就想挣口饭吃,给家里省点嚼谷……”
“有力气?”周管事嗤笑一声,打断他,“光有力气顶个屁用!识字吗?会算数吗?懂规矩吗?知道什么叫‘物料单’、什么叫‘工分’吗?啥都不会,来凑什么热闹?以为这是城隍庙施粥呢?去去去!别在这儿碍眼,挡着后面正经报名的人了!”他厌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栓子身后的狗剩和二牛己经羞愧地低下了头,小石头更是吓得缩到了栓子身后。栓子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嘴唇哆嗦着,那句“裴大人说众生平等”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在不远处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灼华和卫铮隐在树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灼华今日穿着一身寻常的棉布衣裙,颜色素净,脸上也略做了修饰,掩去了几分逼人的贵气,只余下清丽。然而,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却凝聚着冰冷的怒意。她看着周管事那副嘴脸,看着栓子等人因出身而遭受的无端羞辱,胸中一股郁气翻腾。这便是她治下的子民?这便是所谓的“王化”?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卫铮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气息收敛得近乎于无。他穿着深灰色的布衣,毫不起眼,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锐利地扫视着全场,尤其是那个周管事。看到栓子受辱,他眼中寒光一闪,下颌线条绷紧,一股凌厉的气势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垂在身侧,手指微微屈起,那是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甚至必要时一击制敌的本能反应。他低低的吸了口气,忍住了心中的怒火。就在这时--
“何事在此喧哗?”
人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通路。裴琰身着月白色的素面长衫,未着官服,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他步履从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衣着朴素的随从。他的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最后落在了面红耳赤的栓子和一脸倨傲的周管事身上。
周管事脸上的傲慢瞬间僵住,如同被冻住一般,随即化为一片惶恐的惨白,额头上立刻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差点带翻了椅子,结结巴巴地行礼:“裴……裴大人!您……您怎么亲自来了?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几个不懂规矩的穷小子……”
裴琰没有看他,而是径首走到栓子面前,目光温和地落在年轻人倔强又带着委屈的脸上。“你们几个,是来应募的?”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裴琰的突然出现和温和的问询,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栓子猛地抬头,对上那双沉静却蕴含着力量的眼睛,心中翻涌的屈辱和绝望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他用力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却异常响亮:“回大人!我们是!我们有力气!不怕苦!修河堤、搬石头、挖土方,啥脏活累活我们都能干!我们就想……就想凭力气挣口饭吃!求大人给个机会!”他身后的伙伴们也仿佛被注入了勇气,纷纷点头附和。
裴琰微微颔首,这才将目光转向己经抖如筛糠的周管事,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管事,招募告示张贴于西门,本官亦曾亲自宣讲。告示之上,可曾写明‘烂泥巷’或类似出身之地者,不得应募?”
“没……没有!绝对没有!”周管事汗如雨下。
“可曾写明,须得识字算数、精通规矩,方可从事搬运、挖土等力役?”裴琰继续问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上。
“这……这……”周管事语无伦次,“小的……小的只是担心他们粗鄙……怕耽误事……”
“担心?”裴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清朗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广场上空,“此次招募,乃为疏浚河道,兴修水利,建造工坊,利国利民!所求者,非是出身门第,非是锦绣文章,而是踏实肯干之力,坚韧不拔之心!告示之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凡我大胤子民,身强力壮,品行端正,皆可应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特意在栓子等贫民青年和周围那些衣着普通的百姓脸上停留片刻,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众生平等,皆有机会!有力气,有决心,肯流汗,便是这社稷基石,便是这河道工坊得以建成的根本!岂能以出身论高下,以贫富断前程?!”
“众生平等,皆有机会!”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广场上炸响。那些原本麻木、畏缩的面孔上,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希望”的光芒。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呼和由衷的赞同声。
裴琰的目光最后落回周管事身上,己带上了冷意:“按章程办事,登记好他们。若再有因出身籍贯而刁难应募者,定严惩不贷,决不姑息!”
“是!是!小的明白!小的再也不敢了!”周管事如蒙大赦,又惊又怕,连连躬身,再不敢有丝毫怠慢,手忙脚乱地拿出名册,“快,快!名字,住址,报上来!”
栓子等人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连忙围了上去。
裴琰不再看周管事,转身准备处理其他事务。就在他目光流转之际,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老槐树下的阴影。那目光在灼华和卫铮所在的位置,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灼华心头猛地一跳,仿佛被那平静却深邃的目光看穿了伪装。她能感觉到那目光中一丝了然,一丝审视,甚至……一丝极淡的了然于胸。他认出她了?还是仅仅觉得这两个旁观者气质不同寻常?尤其是卫铮,即使极力收敛,那份护卫者特有的警觉和蓄势待发的姿态,在裴琰这等人物眼中,恐怕也如暗夜萤火。裴琰的目光并未多做停留,仿佛真的只是随意一瞥,便自然地移开了,走向另一处招募点。
五日后,招募结果张榜公布。
“烂泥巷”所在的贫民区,从未如此热闹过。栓子、狗剩、二牛、小石头,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但同样面黄肌瘦的邻居们的名字,赫然在列!消息传来,破败的巷子里爆发出压抑许久的欢呼。虽然只是最底层的力役,但这意味着活路,意味着希望!
工种安排如下:
栓子:被分配至仓廪司下辖的东城外临时物料场。
狗剩、二牛:身强力壮,被分到河道疏浚工地,负责最繁重的挖淤泥、搬运土石方。
小石头:年纪较小,身形也相对单薄,被安排到工坊建设区的采石场外围,负责敲碎石块、运送碎石。
其他贫民窟青年:多数分往各处工地做基础力役(挖土、运料),少数手脚麻利、看着机灵的,被分到工地的临时大灶伙房帮忙挑水、劈柴、洗菜。
栓子拿着盖了红戳的工牌,站在喧闹的物料场入口,看着堆积如山的麻袋和远处河工们热火朝天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和对裴琰的感激。
灼华也终于呼了口气,想里暗暗感叹这新令确实解决了贫民窟很大一部分人的生计问题。这样她似乎也可以放心的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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