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贫民窟的尘埃里一天天挪动。栓子娘能扶着墙慢慢走动了，脸上也少了些死气。“烂泥巷”的男人们早出晚归，带着一身汗碱和尘土回来，手里攥着的铜板虽薄，却能实实在在地换回几斤糙米。孩子们碗里的稀粥，总算能立住筷子了。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似乎抓住了一根细细的救命稻草，艰难地喘着气。
对灼华而言，这方破败的天地，只是她漫长逃亡路上一个短暂的避风港。看着栓子娘能起身，看着巷子里的人暂时有了个卖力气的去处，她心里那点微弱的慰藉，很快被更深的警惕取代。这下可以放心的走了。
“去跟栓子娘道个别。”灼华低声道。那间漏风的破屋，在她最狼狈时给了片遮身的瓦，这份情，得记着。
听说恩人要走，栓子娘和栓子说什么也要张罗一顿饭。小院又挤满了人。狗剩娘拿来几个掺着麸皮的窝头，二牛爹端上一碗齁咸的咸菜疙瘩，小石头塞给灼华一把蔫巴巴、沾着露水的野草花。栓子娘拖着病体，在邻居帮衬下熬了一大锅粟米粥，狠心切了点咸肉丁进去。昏黄的油灯下，粥的热气混着众人的道谢，竟也冲淡了几分贫瘠。
“华姑娘，卫大哥，”栓子端着豁口的粗陶碗，声音有点哑，“我娘…多亏了你们。还有这活计，裴大人…”他顿了顿，脸上是纯粹的感激，“现在…能填饱肚子了，娘也见好了…日子…有点奔头了。”他把“奔头”说得很轻，像怕它碎了。
“裴大人心善，”狗剩娘接口，“狗剩回来说，工地活重，但工钱现结，不拖欠。”
“嗯，”二牛爹咳了两声，“二牛在采石场，也说管饱，回来倒头就睡。”
灼华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浅淡得体的回应。她看着这些因一点微末希望而亮起来的眼睛，心中没有复仇的烈焰，只有一片沉重的疲惫和对这份脆弱安稳的忧虑。卫铮坐在她侧后方，身形放松，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而无声地扫过院中每一张面孔，每一个角落，评估着任何潜在的风险。他的手随意搭在膝上，离腰间的短匕仅寸许。
角落里，狗剩摸着肚子，小声对旁边的二牛嘀咕：
“奔头是有了…就是这肚子老觉得空得慌，邪门。在工地上明明灌了两大碗粥下去……”
这句话飘进卫铮耳朵的刹那，他搭在膝盖上的食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绷紧了一瞬。
他眼皮都没抬，仿佛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但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凝滞，如同绷紧的弓弦。长期护卫形成的本能，让他对任何可能指向“不稳定”、“异常”的信息都异常敏感。“工地”、“粥”、“肚子空”——这几个寻常的字眼，在他脑子里迅速串联、碰撞。供给有问题。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惯常的警惕。
他没有任何大动作，只是极其轻微地将视线转向灼华的方向。目光沉静，但里面带着一丝清晰的探询和凝重。多年的守护，让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灼华正低头用勺子轻轻搅着碗里的粥，卫铮那细微的气息变化和视线的重量，她立刻捕捉到了。心微微一沉。卫铮发现了什么？他绝不会无故示警。她脸上表情未变，甚至舀起一勺粥吹了吹，脑子里却在飞快地倒带刚才掠过耳边的声音。
“工地…粥…肚子空…” 卫铮在担心什么？后勤不稳？这念头刚起，旁边栓子娘的话就接上了，像是印证。
“华姑娘，再添点热的，”栓子娘一边给她盛锅底稠些的粥，一边絮叨着，“这米是栓子前儿领了工钱，我特意去粮铺挑的，实在！压手！比上回发的那批口粮强多了。上回那批，看着也黄亮，可煮出来稀汤寡水，一点都不顶饿，吃下去没多会儿就饿了。还有些米粒颜色发乌，闻着有股子捂久了的霉味儿，俺都不敢吃，挑出来喂鸡了…”
“上回那批口粮…颜色发乌…捂久了的霉味儿…”
灼华搅粥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不是简单的克扣分量！是霉变的陈粮！竟然拿这种东西给那些在河堤上、采石场里卖命流汗的苦力吃？！
一股冰冷的怒意猛地从心底窜起，不为别的，而是为了眼前这些刚刚看到一丝活下去希望的人！栓子、狗剩、二牛、小石头…还有“烂泥巷”里那些眼巴巴等着男人带钱粮回来的妇孺！他们以为能吃上饱饭了，以为有奔头了，结果领到的却是发霉的陈米？这所谓的“活路”，底下竟藏着这样肮脏的蛀虫！
卫铮的警示瞬间有了具体而沉重的指向。这不是波及公主的风险，但这是正在发生、正在啃噬这些贫苦百姓活命根基的恶行！
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浅笑，对栓子娘点点头：“大娘说的是，这米挑得好，煮出来香糯。您这眼力真行…” 她话锋自然地一转，像是随口拉家常，目光平静地看向栓子，“栓子在物料场干活，天天经手那么多粮食，想必也练出点眼力劲儿了吧？哪天有空，让他也教教我怎么挑米，省得被人糊弄了去。”
她的语气平和，带着一丝请教意味。
卫铮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身体己经调整到一个更利于观察和反应的预备姿态。他低垂着眼睑，耳朵却像最灵敏的接收器，过滤着院中每一句闲聊、每一个细微的叹息。离开的计划被无声地搁置。
昏黄的油灯下，这场充满感激的告别宴，悄然变了味道。那碗温热的粟米粥，仿佛映照出物料场深处可能隐藏的污秽。灼华的心沉甸甸的。她不能就这么走了。为了这些给过她一片瓦、一碗粥的人，为了他们那点刚刚燃起、却可能随时被蛀虫啃噬殆尽的微弱希望。这碗粥里的疑虑，必须查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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