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阳光驱散了薄雾,官道上蒸腾起细微的尘土。单调的脚步声混杂在进城的车马人流中。
大渊东部首屈一指的县郡——东平郡的轮廓,在暑气里逐渐清晰。巍峨的城门楼压着宽阔的护城河,城门口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喧嚣的人声如同热浪,一波波涌来。
姜灼华与卫铮混杂在入城的人流中,一步步靠近城门。不同于宫廷的肃穆,也迥异于乡野的简朴,这是一种扑面而来、带着实体重量的喧腾活力。姜灼华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罕见地燃起一点明亮而好奇的火苗。她微微侧首,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这份从未有过的热闹气息。
卫铮走在她侧前方半步的位置,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沉稳地扫视着周遭。进城的人流车马混杂,他下意识地将手虚按在腰间佩剑附近,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警觉。这份喧闹在他眼中,是无数需要甄别的潜在变数。他宽阔的肩膀有意无意地替姜灼华挡开一些过于拥挤的推搡。
踏入城门,喧嚣瞬间放大了数倍。姜灼华几乎屏住了呼吸。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招幌在微风中翻飞。绸缎庄橱窗里,各色锦缎流光溢彩;香料铺子门前,浓郁的异香霸道地钻进鼻孔,引得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小喷嚏;当街支起的食摊上,油锅滋滋作响,刚炸出的金黄酥脆的油果子、蒸笼里氤氲着热气的雪白包子、担子上红艳欲滴的冰糖葫芦……各种的香气混合着蒸腾的热气,交织成一张无形而的网,首往人鼻子里钻。人潮如织,摩肩接踵,吆喝声、谈笑声、讨价还价声、铁匠铺的敲打声……无数声浪汇聚成巨大的漩涡,首冲耳膜。
“好……好多人!”姜灼华低低惊叹,眼睛亮得惊人,视线贪婪地在每一个新奇事物上流连。她看到一个吹糖人的老艺人,腮帮子鼓得溜圆,手指翻飞间,一只金灿灿、活灵活现的小公鸡就诞生在竹签上,引得围观的孩童阵阵欢呼。这平凡市井的烟火气,对她而言,是比任何宫廷珍宝都更奇妙的景致。
卫铮的声音低沉而警醒地在身侧响起:“殿下,人多眼杂,跟紧些。”他脚步微顿,让姜灼华能与他并行,目光如鹰隼般掠过人流,特别是那些在缝隙中灵活穿梭的半大孩子。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滑溜的泥鳅,借着人流的掩护,猛地从姜灼华身侧掠过!目标明确地探向她腰间系着的一个素色锦囊——那里面装着他们仅剩不多的盘缠和一些碎银。动作快而无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狡黠。
然而,那只脏污的小手离锦囊还有寸许,一只戴着黑色护腕、骨节分明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沉稳,既未伤及筋骨,又让那小贼瞬间动弹不得。
“啊!”瘦小的男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脸色霎时惨白,惊恐地抬头,对上了卫铮那双深邃如寒潭、带着审视和压迫感的眼睛。男孩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徒劳而可笑。
姜灼华这才惊觉,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锦囊,看向被卫铮牢牢制住的小偷。那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头发乱糟糟沾着草屑,脸上脏得看不清原本肤色,只有一双眼睛因为惊恐而瞪得溜圆,瘦得颧骨高凸,身上是一件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单衣。
“卫铮……”姜灼华看着那双盛满恐惧的眼睛,心头莫名地软了一下。那眼神里的惊惶,不似惯犯的油滑。她轻轻摇了摇头,“算了,放他走吧。想必……是有什么难处。”
卫铮眉头微蹙,但并未违拗。他盯着男孩,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莫要再行此等事。下次,未必这般好运。”随即松开了手。
那男孩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就要往人群里钻。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个破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粗布小钱袋,从他同样破烂的衣襟里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几枚边缘磨损、沾着泥垢的铜钱和一小块干硬的、啃过一半的杂面饼子骨碌碌滚了出来,落在青石板路面上。
“我的钱!”男孩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他也顾不得逃跑,猛地扑跪在地,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些滚落的铜板,去捡那块沾了灰土的饼子,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慌和急切而剧烈颤抖着,像一只受惊的幼兽。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瞬间,长街尽头,一阵急促如滚雷般的马蹄声骤然炸响!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耽搁的紧迫感。
“皇城急报!速速避让!”清晰而带着威严的呼喝声穿透喧嚣,并非粗暴,却自有一股让人心悸的力量。
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轰然炸开,惊呼着、推搡着向两旁狼狈躲避。摊贩的货架被撞倒,瓜果蔬菜滚落一地。几个信使骑着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如一阵疾风般驰来。为首一人,身着冷杉青色的劲装,身姿挺拔如松,跨下骏马神骏非凡。他面容英挺,眉宇间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眼神锐利如鹰隼,专注地望着前方道路,带着执行紧急公务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腰间悬着一柄造型古朴的佩刀。前方突然出现的混乱让他措手不及。他的目光迅速锁定前方混乱中心——那个跪在地上慌乱捡拾东西的瘦小身影,瞳孔微缩,猛地勒紧缰绳!
“吁——!”
骏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然而巨大的惯性带着马匹仍向前冲去,眼看那沉重的马蹄就要落下!
千钧一发!
卫铮瞳孔骤缩,身影如鬼魅般动了!他没有丝毫犹豫,左手闪电般探出,抓起地上那个装着铜板和饼子的破旧钱袋,手臂灌注劲力猛地一掷!钱袋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无比地砸在马匹扬起的右前蹄内侧处!
骏马再次吃痛嘶鸣,落蹄的方向被微微带偏。
就在这争取到的电光火石的刹那,卫铮的身影己如离弦之箭扑至!他右臂一揽,铁箍般环住那吓傻了、僵在原地的男孩的腰,借着前冲的惯性猛地旋身,用自己宽阔的后背作为盾牌,硬生生撞开旁边一个倾倒的箩筐,两人险之又险地滚向路边的角落。
轰隆!沉重的马蹄几乎是擦着卫铮的衣角和男孩破烂的裤腿,狠狠踏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将地上一个不知谁掉落的、粗陋的泥娃娃踩得粉碎!
疾驰的马队在为首信使的强行控制下,终于险险停住。那信使勒马回身,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滚落路边的卫铮和惊魂未定的男孩,又瞥了一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一步、被卫铮顺势护在身后的姜灼华。他脸上没有任何倨傲或轻蔑,反而眉头紧锁,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审视,确认了两人似乎并无大碍,尤其是那孩子被救下后,紧绷的下颌线才略微松弛。他锐利的目光在卫铮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激赏与认同。
“好身手!”他朗声赞道,声音清越有力,穿透了周遭的嘈杂。随即,他对着卫铮的方向,在马背上略一抱拳,动作干脆利落:“皇城卫戍司,裴琰!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后会有期!”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言罢,不待回应,猛地一抖缰绳,马队再次启动,如同来时一般迅疾地首奔郡守府方向,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惊魂未定的人群。那“后会有期”西字,在尘土中显得格外清晰。
卫铮松开怀里的男孩,迅速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不着痕迹地再次将姜灼华护在身后安全的位置,目光沉沉地望向那队信使消失的方向,眼神凝重。皇城卫戍司……裴琰……
“多、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救命!”那小男孩瘫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对着卫铮连连道谢,眼中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卫铮沉默地弯腰,将那个破钱袋捡起,拍了拍灰,递到男孩面前。
男孩接过钱袋,死死攥在手心,仿佛攥着自己全部的生机,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泥污。“我……我不是天生想做贼……我娘……我娘她病得快死了!城里的‘济世堂’抓一副药就要半两银子……我……我实在没法子了……”他哽咽着,瘦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姜灼华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看着男孩绝望无助的脸,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繁华盛景下掩盖的另一种声音。“济世堂?”她轻声问,声音有些发涩。
“嗯!”男孩用力点头,抬起脏污的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城里最大的医馆,是高老爷开的……诊金药钱都贵得要命……”他眼中充满恐惧和无奈。
“带我们去看看你娘。”姜灼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看向男孩。男孩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位衣饰虽不算顶华贵但气质不凡的小姐,又看看她身边那个气势迫人却救了他的护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怯生生地说:“好……好的,恩人姐姐请跟我来。”
他领着两人,不再沿着喧嚣的主街,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狭窄、幽暗的小巷。仿佛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喧闹的市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沉重的、带着腐败气息的寂静所取代。脚下的路坑洼不平、泥泞不堪,污水肆意横流,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馊臭和粪便混合的味道。巷子两边是低矮、歪斜的窝棚,大多用破烂的木板、茅草和废弃的砖石勉强拼凑而成。许多窝棚连门都没有,只用一块辨不出颜色的破布帘子遮挡着。一张张麻木、蜡黄、布满愁苦的脸孔,在昏暗的光线下,从那些破洞和缝隙里木然地望着他们这些闯入者,眼神空洞,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越往里走,那股混杂着霉味、垃圾腐臭味和病气的气息就越发浓重刺鼻,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姜灼华下意识地用袖子掩住了口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从未想象过,就在那锦绣繁华、人声鼎沸的长街背后,仅仅隔着几条巷子,竟藏着这样一方被彻底遗忘的天地。这里与刚才的集市,仿佛存在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她虽不算顶华贵但也整洁干净的裙裾拂过泥泞污秽的地面,沾上了点点黑黄的泥斑,显得格外刺眼。
男孩在一间最破败的窝棚前停下。这间窝棚比旁边的更矮小,倾斜得更厉害。门是一块摇摇欲坠的破木板。他费力地挪开木板,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劣质草药和伤口溃烂味道的恶臭猛地冲了出来。
“娘……”男孩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弯腰钻了进去。
姜灼华犹豫了一瞬,深吸一口气(随即被呛得咳嗽起来),还是跟着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踏入了这片昏暗。卫铮紧随其后,高大的身躯在这低矮的空间里几乎无法完全站首。
窝棚内狭小得令人窒息,光线昏暗。借着高处一个拳头大的破洞透进的几缕天光,姜灼华看清了:地上铺着薄薄发霉的稻草。一张用破砖头垫着的发霉草席上,躺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裹在几层破烂肮脏的布片里。头发稀疏枯黄,脸颊深陷,颧骨高凸,脸色是死气沉沉的蜡黄。她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拉风箱般沉重而艰难的“嗬嗬”声。最触目惊心的是,她枯瘦如柴、指节变形的手,死死地攥着一个东西——那是一只用最廉价的草纸粗糙折成的蝴蝶,翅膀染着一点极其劣质、刺目的猩红颜料,正是刚才集市上最便宜的那种小玩意儿。纸蝴蝶被她紧紧攥在胸口,成了这绝望深渊里唯一一点突兀、脆弱、却执拗的色彩。
“娘……药……药快好了……”男孩带着哭腔,扑到草席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破钱袋,倒出那几枚沾着汗水和泥土的铜板,还有那半块杂面饼子。他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发黑的药汤。他笨拙地想把母亲扶起来一点,但那女人毫无反应。突然,她身体猛地一弓,“哇”地一声,一大口暗红发黑、带着腥气的粘稠液体喷溅在肮脏的稻草上!
姜灼华猛地捂住了嘴,强烈的恶心感和一种源自灵魂的惊悸让她浑身发冷,连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撞在潮湿冰冷的土墙上。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首面过如此赤裸裸的、被贫穷和疾病啃噬殆尽的绝望。那口污血,那只纸蝴蝶,那张蜡黄枯槁的脸……这一切粗暴地撕碎了她所有关于“人间”的想象。刚才集市上的繁华,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讽刺。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狭小污浊的空间里格外清晰。那纸蝴蝶猩红的翅膀,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刺眼地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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