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耶，姜灼华毫无睡意，坐在简陋的木板床边，望着跳动的灯火，神情怔忡，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沉重。白日里村民的悲苦面容、荒芜的田地、那碗清可见底的菜粥，还有卫铮那惊天动地、搏杀巨熊的悍勇身影，在她脑海中反复交织。
“卫铮……”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你今日……真的很厉害。那般凶悍的巨熊，竟被你一人斩于剑下。” 她的目光从灯火移向倚靠在门边阴影里的身影，昏黄的光线在他冷硬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边。
卫铮抱剑而立，保持着警戒的姿态。听到公主的称赞，他只是微微颔首：“殿下过誉。职责所在，不容有失。”
姜灼华却轻轻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遥远的光。“不是过誉。我想起来了……小时候，也是在皇家猎苑的林子里，好像也是这么大的一头熊，突然冲了出来，把跟着我的宫人都吓散了。”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时我吓得动弹不得，眼看就要……也是你，像今天一样，突然冲出来挡在我前面。还是你出手，硬是把那熊给赶跑了……手臂还被抓了好长一道口子。” 她顿了顿，看向卫铮，“原来……你从小就这么厉害，一首都在保护我。”
卫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显然没料到公主会突然提起那么久远的事，更没想到她连细节都还记得如此清晰。昏暗中，他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是惊讶，或许还有一丝被尘封记忆触动的涟漪。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殿下竟还记得。那是……末将的本分。”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比平时更低沉了些许。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左臂的方向，仿佛那道早己愈合的旧伤疤又在隐隐作痛。
姜灼华看着他隐在阴影中的侧脸，心中那团混杂着悲悯、自责与对卫铮无比依赖的情绪更加翻涌。她轻叹一声，话题又转回了沉重：“你……以前就知道，外面的百姓……过得是这样的日子吗？” 她想起了卫铮父亲是镇北大将军，或许他比她知道得更多。
卫铮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穿透黑暗投向门外寂静的村落。听到问话，他沉默了片刻，才低沉地开口：“末将随家父在边关时，见过一些边民之苦。但……边城有军需支撑，或稍好。像这等深处内地的村落……今日所见，苛税之重，民生之艰，确令末将……触目惊心。” 他谨慎地选择了“苛税”、“民生之艰”这样的中性词汇，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首接指向先帝姜玄具体决策的评价。
他顿了顿，有些陷入沉思，若是那个家伙呢？如今他杀掉渊帝，驱逐公主，成功夺权，今后又是怎么一番景象呢？
姜灼华的心猛地一抽。“苛税……民生之艰……”她喃喃重复着，眼前仿佛又浮巨大的无力感和身为旧日皇族的沉重负罪感再次袭来。她知道，那些沉重的赋税源头，追溯上去，必然有父皇怠政、奢靡以及放任贪腐的影子。
“殿下，”卫铮的声音忽然转得温和而坚定，他转过头，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洞察她心中所想，“您不必将天下之苦揽于己身。此非您之过。庙堂之失，非一人之责；而今日之局，更是那些倒行逆施辈之恶果！百姓之苦，根源在彼，而非殿下您。”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巧妙地绕过了对先帝的具体评判，只强调公主的无辜。“您能心怀悲悯，己是黎民之幸。此刻，寻回力量，厘清真相，方是您能为这破碎山河、为这些受苦黎民，所能行之大义。活下去，走下去，才有改变的希望。”
卫铮的话语，如同沉稳的磐石，落在姜灼华翻腾的心湖上。他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避开了她最敏感的心结（父皇的责任），并再次明确了方向。那句“活下去，走下去，才有改变的希望”，与她溪边对自己的低语不谋而合。
屋内的油灯芯爆出一个微小的灯花，光线跳动了一下。姜灼华抬起头，望向窗棂外沉沉的夜幕。那浓重的黑暗，如同这残酷的世道。但卫铮的话，还有腕间璇光手镯那恒定的微温，仿佛在黑暗中点亮了两点微弱的星火。童年时他挡在熊前的瘦小身影，与今日斩杀巨熊的挺拔英姿重叠在一起，那份跨越时光的守护，让她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和力量。
自责并未完全消散，但一种更清晰、更沉重的责任感和方向感，正在那悲悯与痛苦交织的土壤中悄然滋生。她不再是那个只困于自身伤痛的亡国公主。她看到了更广阔的苦难，也隐约看到了自己未来道路的意义——哪怕前路渺茫。
她轻轻抚摸着腕间的玉镯，感受着那份温润和童年记忆带来的奇异暖意，良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我明白。”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力量。她吹熄了油灯，躺了下来。黑暗中，她的眼睛却依旧睁着，望着简陋的屋顶，心中翻涌的，是百姓的苦难、对卫铮更深沉的依赖与感激、以及对前路更加坚定的决心。
卫铮在门边的阴影里，听到了她平缓下来的呼吸，也感受到了她心绪的变化。他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剑，目光锐利地穿透黑暗，守护着这间小屋，也守护着她心中那刚刚萌芽的、沉甸甸的希望。
村外的密林深处，夜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更衬得这荒村之夜，寂静而漫长。黎明，尚需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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