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他怎么闹，回应他的只有老婆子们平板无波的“大爷，该用饭了”、“大爷，太太吩咐您该抄书了”，以及那厚厚一叠、散发着墨臭的《朱子家训》。
愤怒如同烧尽的柴火，渐渐只余下呛人的灰烬和冰冷的空虚。
禁足的第西天晚上，薛蟠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月光清冷，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惨白的格子。白日里强行压下的画面，在寂静的黑暗中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他想起自己指着妹妹鼻子吼出“告状精”、“扫把星”时，宝钗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小脸。
那双总是亮晶晶、盛满笑意和依赖的大眼睛，当时是怎样的？是惊愕，是难以置信，然后迅速被汹涌的泪水淹没，蓄满了巨大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委屈……她扑进母亲怀里时，那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好像……从来没见宝钗哭得那么伤心过。哪怕是小时候被符纸吓到，被“鬼影子”吓哭，也多是带着点撒娇和寻求保护的意味。
可那天……她的哭声里，是实实在在的、被最亲近的哥哥狠狠捅了一刀的痛楚。
一股陌生的、酸涩的滋味，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薛蟠的心口，越收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告状精？”薛蟠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旧枕头里。宝钗告什么状了？
她只是……只是跟娘亲说了些话。说红玉香……说翠缕讲赌坊……好像……也没说错？红玉是挺香的，翠缕确实总说那些……那些先生和父亲明令禁止的东西……
一个被刻意忽略的念头，如同水底的石头，渐渐浮了上来：娘亲处置红玉和翠缕时，那前所未有的震怒……说她们“心思不正”、“想带坏你”……还有，柳先生讲的那些“沈万三之子”、“周家盐商”的故事里，好像……好像那些败家子、惹祸精身边，都有那么几个“有趣”的帮闲和“贴心”的美婢？
薛蟠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难道……难道宝钗……不是在害他？是在……帮他？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在滚油里滴了冷水，瞬间炸开了锅！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宝钗每次给他分点心时甜甜的笑，在他被父亲责罚后笨拙的安慰，看到他闯祸时担忧的眼神……还有这次，她哭着说“宝钗没有”时那撕心裂肺的委屈……
“我……我骂她扫把星……”薛蟠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黑暗中，他的眼眶突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内疚”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比父亲的戒尺、母亲的责骂、柳先生的冷脸，都更让他难受百倍！他误会宝钗了！他用最恶毒的话，伤害了那个最依赖他、最信任他的妹妹！
“呜……”压抑的、如同小兽受伤般的呜咽，终于从薛蟠紧咬的牙关里泄了出来。
他死死攥着粗糙的枕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布料。不是委屈，是悔恨，是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的钝痛。
第二天，薛蟠顶着两个红肿的核桃眼，蔫头耷脑地坐在书案前抄《朱子家训》。老婆子送来的早饭，他破天荒地没挑剔，默默地吃完了。抄书时，那歪歪扭扭的字迹里，也似乎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力道。
禁足期满的那天清晨，薛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出院子，像阵风似的刮向妹妹的暖阁。他怀里紧紧揣着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捂得热乎乎的东西。
莺儿正端着一盆水出来，差点被他撞翻：“哎哟！大爷！您慢着点！”
薛蟠顾不上理她，一头冲进暖阁：“宝钗！宝钗！”
薛宝钗正坐在窗边的小绣架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绷子上的布，小脸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有些放空。
听到薛蟠的声音，她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长长的眼睫垂得更低，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扬起笑脸扑过来喊“哥哥”。
薛蟠的脚步猛地顿住，看着妹妹那明显带着疏离和防备的侧影，心口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又酸又疼。
他站在门口，像根笨拙的木桩子，手在怀里掏了半天，才把那油纸包拿出来，声音干巴巴的，带着前所未有的笨拙和讨好：
“宝……宝钗……哥哥……哥哥给你带了好东西……”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把油纸包放在薛宝钗面前的绣架上，一层层揭开。
里面是一只崭新的拨浪鼓。鼓身是上好的黄杨木，打磨得光滑圆润，绘着五彩斑斓的戏婴图，比半年前他买的那只更精致，更漂亮。鼓柄上还细心地系了一根崭新的、坠着两颗小银铃的红绸穗子。
“看！好看吧？响着呢！”薛蟠献宝似的拿起拨浪鼓，用力摇了摇。
“咚咚咚——叮铃铃——”清脆的鼓声伴随着悦耳的银铃声，在安静的暖阁里响起。
薛宝钗的目光终于被吸引过去，落在那个崭新的拨浪鼓上。她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抬起小脸，静静地看着薛蟠。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依赖和笑意，带着一种审视的平静，仿佛在无声地问：为什么？
薛蟠被妹妹这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脸皮发烫。他避开妹妹的目光，挠了挠后脑勺，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前所未有的认真：
“那个……宝钗……上次……上次是哥哥不对……”他憋得脸通红，九岁的少年，第一次低下他薛家小霸王高昂的头颅，笨拙地道歉。
“哥哥……不该……不该骂你……更不该……说你是……是……”那个词他实在说不出口，含糊地混了过去，“哥哥……错了……你……你别生哥哥的气了……好不好？”
他举起拨浪鼓，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期盼：“这个……赔给你……哥哥……以后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也……也不会……再让别人……带坏哥哥了……”他语无伦次，却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懊悔和决心。
暖阁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雀鸟的啁啾声。
薛宝钗看着薛蟠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红肿的眼眶，看着他眼中那笨拙却无比真实的愧疚和讨好……冰封的心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悄然漾开一圈微澜。
她伸出手，没有去接那个精致的拨浪鼓，而是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薛蟠那只空着的、紧张得有些汗湿的大手。
薛蟠浑身一僵，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反手，紧紧握住了妹妹那只小小的、温暖柔软的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薛宝钗仰起小脸，看着哥哥那瞬间亮起来的眼睛，终于，唇角一点点弯起，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如同初春暖阳般温暖纯净的笑容，眼底的冰霜彻底消融，只剩下全然的依赖和欢喜。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点撒娇的鼻音，清晰地响起，敲在薛蟠的心坎上：
“哥哥最好！宝钗最喜欢哥哥！”
“咚咚咚——叮铃铃——”薛蟠再次用力地摇晃起拨浪鼓，清脆的鼓点和铃声仿佛敲碎了所有隔阂，溢满了小小的暖阁。他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眼眶却又一次红了，这次，是欢喜的。
薛宝钗握紧哥哥的手，感受着那笨拙却滚烫的暖意，心底无声地叹息：薛蟠，这条路，姐姐陪你走。深渊在前，我为你执灯。只盼你，莫要再负了这声“哥哥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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