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头几天，天气彻底冷了下来。湿冷的空气钻进骨头缝里，教室里开了暖气，干得人喉咙发紧。顾晓璇比之前更安静了，像要把自己缩进一个看不见的壳里。下课铃一响，她就收拾书包，低着头匆匆离开，樱花林再也没去过。那件沾了油渍的备用校服外套，她一首穿着，袖口那块淡淡的痕迹，像个无声的提醒。
林深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感觉没散。他不再刻意看她，但留意的东西却更多了。他看见她早上进教室时，脸颊被冷风吹得泛着不自然的红；课间趴在桌上休息时，眉头总是微微拧着；有时写着写着字，她会抬起没拿笔的那只手，很轻地揉几下太阳穴。这些细微的动作，像小石子一样，在他心里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这天下午，林深去图书馆还书。图书馆暖气开得足，空气里有股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味道。人不多，很安静。他穿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走到艺术类区域，准备找本新的素描技法书看看。
就在他快走到目的地时，脚步顿住了。
靠窗那排书架的最里端，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微微踮着脚，伸着手臂，想去够书架最上层的一本书。深蓝色的校服外套裹着她单薄的身体，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背后。是顾晓璇。她指尖离那本书的书脊还差一点距离，努力的样子透着点不易察觉的吃力。
林深站在原地，没出声。他看到顾晓璇够了几下没够着，便放下了手臂，空茫的眼神落在书架上的其他书脊，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放弃，或者去找梯子。她微微侧过身，光线透过高窗照在她脸上，显得皮肤愈发苍白透明。
林深没多想，放轻脚步走了过去。他个子高，很轻松地就抽出了顾晓璇想要的那本书。书很厚，硬壳封面，书名烫金——《樱花写生技法精要》。
他把书递过去，动作很自然，像是刚好路过帮个忙，声音放得很低：“这本？”
顾晓璇像是被突然出现的声音惊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缓缓转过头，空茫的目光先是落在递到眼前的厚厚书脊上，然后才慢慢上移，掠过林深拿着书的手，最后落在他脸上。眼神依旧没什么焦点，像隔着一层薄雾。
她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看着林深，那层薄雾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是惊讶？还是别的？林深分辨不清。他也没催，只是保持着递书的姿势。
过了几秒，顾晓璇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她的指尖带着凉意，轻轻触碰到书的封面边缘，然后才小心地接了过去。书有点沉，她双手捧着抱在怀里。整个过程，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道谢，只是抱着书，空茫的目光又低垂下去，落在怀中的书封上。
林深也没说话。他看着她抱着那本沉甸甸的书，转身，沿着书架间的过道安静地往借阅台走去。步子很轻，背影纤细，像一幅会移动的静物画。
就在林深也准备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书架最底层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反了一下光。他蹲下身，发现是一板白色的药片。铝箔包装，己经掰开了几粒，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
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他想到了顾晓璇刚才微微踮脚够书时，校服外套口袋里似乎滑出了点什么，当时他没在意。
林深捡起那板药。很普通的白色药片，铝箔上印着他不认识的英文药名。他捏着药板，快步走向借阅台。
顾晓璇正把书递给管理员，安静地等着办理借阅手续。林深走到她身边，将药板递到她眼前。
“这个，是不是你掉的？”他声音压得更低。
顾晓璇闻声转过头。当她的目光触及林深手中的药板时，整个人仿佛瞬间被冻住了。那双总是空茫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剧烈地波动了一下！薄雾被骤然撕裂，露出底下深藏的惊惶和无措。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更白，几乎没了血色，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抱着书的双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瞬间的失态和脆弱，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林深的眼里。他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如此清晰的情绪，而且是一种近乎恐慌的情绪。
顾晓璇几乎是抢一般地从林深手里夺回了药板，动作快得有些失态。她迅速把药板塞进校服外套口袋的最深处，紧紧按住，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做完这一切，她猛地低下头，黑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和所有可能泄露的表情。她抱着书的手臂微微发抖，身体僵硬地转向管理员，不再看林深一眼。
借阅手续很快办好了。顾晓璇抱着那本厚厚的书，没有再看林深，也没有任何表示，像个受惊后急于逃离的小动物，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图书馆，很快消失在门口的光线里。
林深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药板冰凉的触感和她指尖夺走时那一下微颤的力道。管理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图书馆里依旧安静，暖气嗡嗡作响，干燥的空气里仿佛还飘散着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了的掌心，刚才那一幕在她脸上看到的惊惶清晰地印在脑海里。那板药……那瞬间她眼中碎裂的平静……像一块更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心头，比之前所有的猜测和不安都要沉重得多。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深冬的寒意似乎隔着图书馆厚厚的玻璃墙，也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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