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零星的爆竹声渐渐稠密起来，宣告着除夕夜的降临。顾晓璇躺在宽大冰凉的床上，那一声来自林深的、带着微弱暖意的“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重归沉寂，只余下更深的空旷。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泛着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不适。她费力地撑起一点身体，厚重的窗帘缝隙透进外面花园里布置的彩灯闪烁的光，红的、绿的、金的，刺眼地跳跃着，与这间巨大卧室里恒久的冷清格格不入。
楼下隐约传来佣人们忙碌的脚步声和压低的笑语，是在为年夜饭做最后的准备。空气里似乎飘荡着炸年糕和炖肉的油腻香气，这熟悉的味道本该唤起一丝暖意，此刻却只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口泛起熟悉的恶心感。她蜷缩了一下，裹紧了身上轻薄的羽绒被，寒意依旧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母亲张曼青端着一个小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近乎讨好的神情。
“璇璇，醒着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碎了什么，“该吃药了，温度正好。”托盘里是温水和分好的几粒药片。
顾晓璇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伸出手。张曼青立刻把水杯和药片递到她手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女儿冰凉的手背，让她心头又是一紧。看着女儿沉默地仰头吞下药片，又小口喝了水，动作迟缓而机械，张曼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床头柜上那部白色的手机，那个叫“林深”的源头就安静地躺在那里。她深吸一口气，把差点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医生的话像警钟在耳边回响：绝对静养，任何情绪波动都是致命的弦。
“饿不饿？厨房炖了很清淡的汤，要不要……”张曼青试探着问。
顾晓璇缓缓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目光垂落，只盯着被面上繁复却冰冷的花纹。喉咙里干涩得发紧，却不想再碰任何东西。身体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她只想沉入无梦的黑暗。
张曼青眼底的光黯淡下去，她默默接过空水杯，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那…那你好好休息，晚点…晚点再来看你。”她最终只能这样说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失落和无力，端着托盘，脚步放得极轻地退了出去，门被无声地合拢。
房间里又只剩下顾晓璇一个人。楼下隐约的喧闹被厚厚的门板和地毯隔绝，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她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望向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别墅侧翼巨大的落地窗一角。父亲顾建明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那边，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软布，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拭着雕花的窗框。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侧脸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擦拭的不是家里的窗户，而是某种精密的仪器。那专注的姿态里，透出一种沉重的、无处安放的压抑。他没有看向她房间的方向，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擦着那早己纤尘不染的玻璃，像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仪式，又像是在借此逃避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女儿无声的痛苦。寒夜里，他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小片模糊的白雾，很快又被他擦去。
更远一些，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小侄子嘉铭被保姆哄劝着、却依旧带着委屈的细小声音：“我要姑姑…我想找姑姑玩嘛…姑姑为什么不出来…” 声音断断续续，很快又被保姆更轻柔的安抚声和刻意引开的玩具声响压了下去。那稚嫩的、带着渴望的呼唤，像细小的针，扎在顾晓璇疲惫不堪的神经上。她闭上眼，身体更紧地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声音隔绝在外。喜欢，对她而言，早己成了一种难以承受的重量。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里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床头柜上的白色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忽然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又暗了下去。一条新消息的提示，短暂得如同幻觉。顾晓璇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她没有立刻去拿，只是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目光落在那片黑暗的屏幕上，仿佛在积蓄一点点力气，也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最终，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碰触了一下冰凉的屏幕。
屏幕亮起，幽光照亮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
发件人：林深。
内容只有两个字：“新年。”
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他之前那个“嗯”字，简短、克制，却又像投入死水的一块小石子。顾晓璇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很久，久到屏幕的光再次自动暗下去，房间重归昏暗。她最终没有解锁，没有回复。只是慢慢收回了手，重新缩回被子里，更深地埋下头。那两个字带来的微弱气流，瞬间就被房间里巨大的、冰凉的沉寂吞没了。
“砰——啪！”
窗外，不知是谁家点燃了第一簇烟花，巨大的声响撕裂了冬夜，紧接着是炫目刺眼的光团在墨黑的天幕上炸开，碎裂成无数流火，短暂地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床上那个蜷缩着的、与这世间所有热闹都格格不入的、单薄脆弱的影子。华光在她空洞的眼底一闪即逝，只留下更深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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