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明在书房枯坐了一夜。
窗外天光由浓黑转为灰白，书桌上摊开的文件纹丝未动，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嘉铭那句童言无忌的“吃得慢得像快要死掉的人”，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反复刺穿着他向来坚硬沉稳的心防。每一次回想，都伴随着女儿在他怀中骤然抽搐、喉间发出窒息般咯咯声的骇人景象，还有她昏迷时那毫无血色的脸和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女儿生命的边缘，薄得像一张脆弱的纸。这认知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过去十几年，他对晓璇的印象是模糊而疏离的。她像一件被精心安置在玻璃罩里的昂贵摆设，标签上写着“女儿顾晓璇”成绩优异，身体似乎不太好需要定期吃药，性格安静得过分，从不惹麻烦。他给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最好的医院、最贵的药、最顶尖的私立学校、现在这栋俯瞰全城的冰冷豪宅……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就是父亲的责任，足以支撑她的人生。他从没真正走进过那个玻璃罩，没去触碰过罩子下那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孩子。
他甚至记不清她上次主动对他说话是什么时候。每次见面，都是母亲张曼青在忙不迭地汇报她的情况：“璇璇最近气色好点了”、“医生说指标稳定”、“这次月考又是年级第一”……而他，只是隔着遥远的距离，点点头，或者例行公事地问一句：“功课能跟上？”仿佛她只是一个需要定期维护的项目，而不是他的骨肉。
玻璃罩隔绝的，岂止是她的病痛和孤独？更隔绝了他作为父亲本该倾注的情感。他从未想过，那个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女儿，会在骤然爆发的病痛中，流露出那样深切的痛苦和无助。他抱着她，感觉她轻得像一片随时会飘散的羽毛，生命的热度微弱得令人心惊。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个父亲，当得有多么冰冷、多么失败。他给予的，从来都不是她真正需要的庇护。
烟灰缸里又摁灭了一个烟头。顾建明闭上酸涩的眼睛，靠进宽大的皮椅里。冰冷的豪宅里，只有窗外寒风呜咽的声音，和他沉重缓慢的心跳。那份迟来的、名为“父亲”的重量，正压得他透不过气。
几百公里外的A市，晨光熹微。林深坐在书桌前，摊开的物理习题册只写了几行字，视线却长久地停留在手机屏幕上。
屏幕上显示着和顾晓璇那极其简短的聊天记录：
一张孤零零的草莓糖纸照片。
他回复的那行字：`嗯，草莓的。`
指尖悬在屏幕上，反反复复地输入又删除。
“身体好些了吗？” 太刻意，像医生查房。
“南江冷吗？注意保暖。” 太琐碎，怕她嫌烦。
“药按时吃了吗？” 这问题会让她想起那些难堪的时刻吧？像图书馆那次，她惊慌失措夺回药板的样子……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明明只是一句问候，却比解最难的物理题还要耗费心神。他想知道她回到那个冰冷的“家”后怎么样了。他想起她在公交车上抱着书包额头抵窗的疲惫侧影，想起她口袋里那盒冰冷的药。
那个总是空洞着眼神、苍白又脆弱的顾晓璇，像一株在寒风中摇曳的孤花。他渴望能递过去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哪怕只是一句问候。可那个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嗯”字，像一道无形的冰墙，他害怕自己任何多余的话语，都会成为压垮她的又一片雪花，或者……再次将她推得更远。
手机屏幕暗了又被他点亮，反反复复。对话框里的文字写了删，删了又写。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飞快地敲下了一行字，赶在自己再次退缩之前，用力按下了发送键。
消息瞬间显示“己送达”。
南江市，云栖苑。
张曼青彻夜未眠，一首守在女儿床边。首到天光大亮，确认顾晓璇的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她才稍稍松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轻轻退出房间，准备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温着的粥。
刚走到楼梯口，寂静的豪宅里，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的手机提示音，从女儿虚掩的房门内传了出来。
“叮。”
张曼青的脚步猛地顿住。这个声音……是璇璇的手机？她记得女儿的手机常年静音，黑漆漆的头像，几乎没有社交。谁会在这个时间给她发消息？
一丝疑惑和说不清的紧张攫住了她。难道是医生？还是学校？或者是……那个让她女儿在出租屋崩溃痛哭、又让她在昏迷中还下意识紧握药盒的……某种牵挂？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张曼青放轻脚步，折返回去，轻轻推开了女儿的房门。顾晓璇依旧在昏睡，苍白的小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眉头微微蹙着，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床头柜上，那部白色的手机屏幕亮着，幽微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醒目。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条来自“林深”的新消息提示。
张曼青的心，毫无预兆地，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她屏住呼吸，慢慢走近，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个陌生的名字上。林深？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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