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迟来的凝视

冰冷的被褥下，顾晓璇陷在深沉的昏睡里，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沉重缓慢的呼吸证明她仍艰难地维系着生命。张曼青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背脊挺得笔首，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腿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将女儿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映照得更加脆弱，像一件失水太久、濒临碎裂的薄胎瓷器。

顾建明离开时关门的轻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随之而来的是门外走廊里嘉铭那阵压抑不住、又迅速被保姆带远的委屈抽泣。那哭声像细小的针，扎在张曼青紧绷的神经上。她下意识地想去捂耳朵，手抬到一半，又颓然放下，目光重新落回女儿脸上，再也不敢移开分毫。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窗外花园里的景观灯早己熄灭，只有远处城市的光晕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模糊黯淡的线。张曼青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晓璇。女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小片深重的阴影，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微微蹙着，仿佛连梦境都浸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痛苦。她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干裂起皮。

看着看着，张曼青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越收越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餐厅里那可怕的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嘉铭那句天真又残忍的“快要死掉”脱口而出时，女儿骤然僵首的身体，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紧接着就是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骇人声音……那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呆立着，看着丈夫扑过去急救，看着女儿在自己怀里痛苦地抽搐、喘息，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的女儿，这个被她用自以为是的爱和物质层层包裹起来的女儿，生命竟是如此的单薄脆弱，脆弱到一句童言就能轻易将她推下悬崖。顾建明抱着女儿离开餐厅时，那轻飘飘的重量，像一片羽毛，更像一声无声的控诉。

思绪不受控制地翻涌。她想起司机老陈告诉她她的女儿在A市那个出租屋里被迫丢弃所有心爱之物时的绝望，那些画被随意遗弃在墙角，如同被抛弃的珍宝。她当时只想着让女儿回家“安全”，却从未想过，那间出租屋或许是女儿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那些被丢弃的东西，是女儿在冰冷世界里仅存的、能证明“我”存在的微小火苗。是她亲手，借着小姨和司机的命令，碾碎了那点火光。女儿无声崩溃痛哭的样子，此刻像烙印一样烫在她的心上。

她又想起几天前在超市里的狼狈。嘉铭举着奶酪棒，兴高采烈地跑向女儿，她本想展现一下家庭的温情，弥补些什么。可人潮的喧嚣、明亮的灯光、孩子的喧闹……这些对于常人再普通不过的环境，却成了压垮女儿脆弱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眼睁睁看着女儿脸色骤变，痛苦地弯腰呕吐，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引来周围无数或好奇或嫌恶的目光。她手忙脚乱地找药、塞药，像个滑稽的小丑。那一刻，她只感到难堪和慌乱，只想立刻逃离那个让她丢尽颜面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那份难堪背后，是她对女儿真实痛苦根源的彻底无知和漠视。她所谓的“弥补”，不过是又一次自私的、不顾女儿承受能力的粗涉。

还有嘉铭……张曼青痛苦地闭上眼睛。那个活泼好动的小侄子，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安静的姑姑。可他的每一次热情靠近，分享糖果玩具，甚至只是好奇地想看看姑姑口袋里那个小盒子（药盒），对女儿来说，都像是一场无法承受的酷刑。女儿虚弱的抗拒，在管家王伯眼里成了“吓着孩子”，在她自己心里，大概也只觉得嘉铭吵闹不懂事。她从未真正理解，女儿那近乎本能的躲避和恐慌，不是因为不喜欢嘉铭，而是她孱弱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根本无力应付任何一点“意外”的靠近和刺激。那句“明天再来找你玩”，对渴望亲情的孩子是期待，对女儿而言，却是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巨大的压力，足以引发又一次剧烈的生理崩溃。

张曼青的目光再次落在顾晓璇沉睡的脸上，那深深的疲惫刻在眉宇间，挥之不去。她想起自己笨拙地想要亲近女儿的样子，想帮她理理头发，却被她下意识地避开；兴致勃勃安排着过年拍全家福、买新衣，女儿只是沉默地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甚至在她试图靠近时，女儿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疏离的屏障……

“她真的好惨……”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张曼青死寂的心底响起，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不是物质上的匮乏，不是身份上的卑微，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无人能懂的孤独和痛苦。她的女儿，聪明绝顶，却困在病弱的躯体里；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家世，却感受不到一丝真正的温暖和自在；渴望靠近，又本能地推开所有试图靠近的人，只因为每一次靠近都可能带来无法预知的伤害。她像一个在冰冷荆棘丛中跋涉的囚徒，每一步都鲜血淋漓，而自己这个母亲，却站在荆棘丛外，一次次自以为是的递上鲜花，浑然不知那些鲜花也会刺伤她，甚至成为她新的负担。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滑过张曼青保养得宜的脸颊，滴落在她紧握的手背上，冰凉一片。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悬在距离女儿脸颊几厘米的空中，却始终没有勇气落下。怕惊醒她，更怕那惊醒后可能出现的、更深的疏离和痛苦。

壁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床上昏睡的女孩。张曼青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守着，凝视着。窗外，冬夜依旧漫长而寒冷，遥远的风声呜咽着，像是为这房间里迟来的、沉重而无用的凝视，奏响的一曲悲凉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