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璇蜷在二楼露台的藤椅里,南江市冬末的阳光苍白无力,落在身上感觉不到温度。她只是机械地望着远处修剪整齐的常青树篱,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琉璃人偶。口袋里,那粒被体温焐得微热的药片轮廓硌着指尖,成了身体仅存的真实触感。手机安静地躺在旁边的小几上,屏幕是暗的,凝固在她发出的那张草莓糖纸照片,以及下方林深那句简短却带着奇异暖意的回复:`嗯,草莓的。` 这微弱的联系是她沉入冰冷湖底时,唯一抓住的一根稻草。
楼下传来引擎低沉的咆哮声,不同于母亲那辆轿车的平稳。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最终在别墅门前戛然而止。顾晓璇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身体却没有动。她知道是谁。
沉重的雕花大门被推开又关上,传来管家王伯恭敬而略显紧张的声音:“先生,您回来了。”
皮鞋踏在光洁大理石地面上的声响沉稳有力,一步步向内。紧接着,一个清脆欢快的童音像小鸟般冲破了那沉稳的节奏:“爷爷!爷爷回来啦!” 是嘉铭。小家伙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跑向门口,带着毫无保留的兴奋。
顾晓璇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药片的手指。父亲顾建明,这个名字更像一个遥远的符号,代表着庞大的财富和永远缺席的餐桌。他上一次出现在这个家,是什么时候?她记不清了,记忆里只有电话中匆忙的“忙”和视频会议里模糊疲惫的侧脸。嘉铭那纯粹的喜悦,此刻只衬得她内心的空洞更加荒凉。
脚步声并未在客厅停留,而是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顾晓璇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气场在靠近,混杂着嘉铭叽叽喳喳的声音:“爷爷,你看我的新玩具车了吗?姑姑在家呢,她都不跟我玩……” 她微微侧过脸,将视线投向露台之外更空旷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
露台的门被轻轻推开。
顾建明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形几乎挡住了门框。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大衣,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长途飞行后的倦色,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了藤椅里那个单薄得仿佛能被风吹走的女儿身上。嘉铭的小脑袋从他腿边探出来,好奇地瞅着姑姑。
“璇璇。”顾建明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打破了露台上死寂的空气。
“爷爷!姑姑都不理人!”嘉铭抢着告状,小手指着顾晓璇。
顾晓璇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眼神对上父亲审视的目光,里面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抱怨,只有一片沉寂的荒原。她轻轻动了动唇,几乎没发出声音:“爸。” 对嘉铭的控诉,她没有任何反应。
顾建明走了进来,在女儿对面的另一张藤椅坐下。他没有像母亲那样急切地靠近、触碰,或者用夸张的语言表达关心,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沉默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苍白的皮肤和空洞的眼神,看到内里那个虚弱不堪、摇摇欲坠的灵魂。嘉铭也跟了进来,但似乎被爷爷身上那股沉静的气场和姑姑身上散发的疏离感所慑,难得地没有吵闹,只是靠在爷爷腿边,睁着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瘦了。”半晌,顾建明才开口,语气陈述多于疑问。他的视线落在她过于纤细的手腕上,那里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像易碎的瓷器纹路。“脸色也不好。医生怎么说?”他的问题首截了当,带着决策者惯有的效率。
“老样子。”顾晓璇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按时吃药,静养。”她避开了那些让她窒息的“刺激”、“情绪”、“小心”。
嘉铭突然插嘴,童言无忌:“姑姑天天吃药!好多小药片!像糖一样吗?”他好奇地歪着头。
顾建明看了小孙子一眼,没有斥责,只是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的小肩膀,示意他安静。嘉铭立刻抿住了嘴,但大眼睛依旧骨碌碌转着。
顾建明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没有追问细节。他的目光扫过露台角落那盆昂贵的、却因疏于照料而有些蔫头耷脑的兰花,最终又落回女儿身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周身弥漫的那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疏离。这与母亲张曼青电话里描述的“只是需要静养”、“回家就好了”截然不同。
“学校那边,”他换了个话题,语气依旧平稳,“功课能跟上吗?”他知道女儿一首以来的成绩。
“能。”顾晓璇的回答依旧简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年级第一的智慧是她仅存的堡垒,不容侵犯。
顾建明看着女儿眼中瞬间闪过的一丝倔强光芒,那是她身上唯一还带着点活气的东西。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身体是根本,”他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不易察觉的温和,“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别太逼自己。”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顾晓璇死水般的心里,激起一丝微澜。不是命令,不是安排,更像是一种……理解?她抬起眼,再次看向父亲。他深邃的目光里没有母亲那种焦灼的担忧,只有一种沉静的、带着力量感的包容。这让她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微弱的松懈。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重新垂下眼帘。口袋里的药片似乎没那么硌人了。
楼下传来张曼青刻意拔高的、带着喜悦的招呼声:“建明!璇璇!嘉铭!下来吃饭了!今天特意让厨房做了清淡的!”
嘉铭一听吃饭,立刻活跃起来,拉着爷爷的手:“爷爷!吃饭啦!有鸡翅吗?”他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安静。
顾建明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露台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看了一眼依旧蜷在藤椅里的女儿,没有催促,只是说:“下去吃点东西。你妈妈念叨了很久。”然后低头对嘉铭说:“走吧,看看有没有嘉铭爱吃的鸡翅。”
“好耶!”嘉铭欢呼一声,拉着爷爷的手就往楼下跑。
顾晓璇沉默地点点头。看着祖孙俩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露台上又恢复了寂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小几上的手机。屏幕暗着,林深那句“草莓的”却仿佛带着微弱的暖意,烙印在她心底。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屏幕,像是触碰一个遥远的、易碎的梦。楼下,嘉铭清脆的笑声隐约传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楼下餐厅灯火通明,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张曼青热情地布着菜,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快,试图驱散家里惯常的冷清。顾建明坐在主位,姿态沉稳。嘉铭被安排在奶奶张曼青旁边,小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桌上的鸡翅。顾晓璇坐在母亲另一边,像一个被精心摆放的、没有生气的玩偶。她拿起筷子,动作机械地夹着离自己最近的一道清炒时蔬,小口小口地吃着,味同嚼蜡。
张曼青不停地给顾建明夹菜,说着公司里无关紧要的趣事,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女儿,带着小心翼翼的观察。她还不忘照顾孙子:“嘉铭乖,吃个虾仁,有营养。”
嘉铭却不太领情,指着顾晓璇面前的汤碗:“奶奶,姑姑喝的那个汤是什么?我也要!”
“好好,给你盛。”张曼青连忙给孙子也盛了一碗。
顾建明偶尔回应几句,目光则更多地停留在顾晓璇身上。他注意到她进食的速度很慢,每次吞咽似乎都有些费力,握着筷子的手指纤细得惊人,指节微微泛白。她几乎不抬头,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碗里的几片菜叶。
“璇璇,尝尝这个汤,特意给你熬的,很清淡。”张曼青又舀了一小碗汤放到顾晓璇面前。
顾晓璇抬起头,空洞的眼神对上母亲殷切的目光,又很快移开。她没有拒绝,拿起瓷勺,小口地喝着。
嘉铭喝了一口汤,小眉头立刻皱起来:“不好喝!没有味道!”他嫌弃地推开汤碗,转而拿起一个大鸡翅,啃得满嘴油光,还不忘评价:“姑姑,你怎么吃得这么慢啊?像电视里那种……嗯……快要死掉的人一样慢。” 他天真无邪地说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话语的重量。
餐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张曼青的脸色唰地白了,慌忙呵斥:“嘉铭!胡说什么!快跟姑姑道歉!”
顾建明握着筷子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锐利的目光猛地射向口无遮拦的小孙子,那眼神里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凝固了一瞬。嘉铭被爷爷的眼神和奶奶的呵斥吓住了,手里啃了一半的鸡翅掉在盘子里,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顾晓璇握着勺子的手顿在半空。嘉铭那句天真又残忍的“快要死掉的人”,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心脏猛地一抽,一股熟悉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喉咙。她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病态的潮红。
“璇璇!”张曼青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冲过去拍她的背,“药呢?璇璇,药在哪里?”
顾建明迅速起身,几步绕过餐桌,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介入。他没有像张曼青那样慌乱拍打,而是果断地扶住女儿几乎要蜷缩下去的身体,一手探向她大衣口袋——他敏锐地记得她在露台上一首攥着那里。
果然,他摸到了那个小小的药盒。他迅速打开,熟练地抠出一粒白色药片(长期关注她的病,他清楚紧急用药的样子),另一只手端起顾晓璇面前那碗只喝了几口的汤:“璇璇,张嘴!”
顾晓璇咳得眼前发黑,几乎无法思考,对父亲的命令几乎是本能地服从,艰难地张开嘴。顾建明迅速将药片塞进她口中,紧接着将温热的汤勺递到她唇边。她下意识地吞咽,药片混着温汤滑了下去。
张曼青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眼泪都快出来了。嘉铭则完全吓傻了,呆呆地看着剧烈咳嗽、被爷爷强行喂药的姑姑,小脸上满是惊恐和茫然。
药效发作需要时间。顾晓璇仍在无法控制地咳着,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蜷缩,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顾建明半扶半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臂弯里,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另一只手没有松开汤碗,沉稳地又喂了她一小口汤,试图帮她压下喉间的翻涌。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也透着一丝在商场上从未流露过的、笨拙却坚定的守护。
餐厅里只剩下顾晓璇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张曼青压抑的啜泣。嘉铭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自己闯了祸。混乱中,顾晓璇放在腿上的左手,却本能地、死死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那张糖纸,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草莓的甜香似乎透过布料,给了她一丝对抗窒息的微弱力量。
顾建明紧锁着眉头,感受着臂弯里女儿瘦骨嶙峋的身体每一次痛苦的震颤,目光沉得像寒潭。嘉铭那句无心的诅咒,像一个残酷的预言,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抱着女儿的手,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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