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里又冷又静。窗外路灯的光晕投在天花板上。顾晓璇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中间，敞开的行李箱周围，衣服散乱地堆着，像是被胡乱扔出来的一样。身体里那股无处发泄的烦躁和抗拒，最后只换来更深的累，沉甸甸地钻进骨头缝里，让她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口袋里的药盒硌着大腿皮肤，那点冰凉是此刻唯一清晰的触感。她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空茫地看着对面墙角一小块掉皮的墙壁。“回家”母亲不容反驳的声音，小姨马上要来的安排，像两块沉重的大石头，一层层压下来。那个又大又空、总是飘着消毒水味道的家，像一个巨大的无菌笼子，正在她眼前关上。
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素描本和几段断掉的炭笔，那是她刚才想抓住的最后一点依靠。她伸出手，指尖碰到炭笔粗糙的断口，想捡起来，手臂却重得像灌了铅。更深的无力感从指尖爬上来。明明几小时前，她还能在画纸上画出那些说不出的情绪，可现在，连握住一支笔都这么费劲。
她闭上眼，用力吸了口气，想把喉咙深处又冒出来的痒意压下去。空气是冷的，带着灰尘味。但记忆里却有点奇异的暖意，不是来自什么东西，而是一种感觉。公交车上他隔着过道的身影，图书馆里他默默把药板递回来时垂下的目光，复习资料页脚那些他准确圈出的题号……林深靠近的方式，总是那么安静、自然，像一片叶子偶然飘落，轻轻盖在她和世界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上。没有压力，没有审视，只有一种小心谨慎、被接纳的平静。
尤其是……那个裹着旧毛巾的保温杯。她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午后人最少的时候，低着头，快步走到教室后排那个写着“林深”名字的储物柜前的。柜门摸起来凉凉的，金属的。她轻轻一拉就开了。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本书和一个篮球。她把那个洗得干干净净、还裹着旧毛巾的保温杯，小心地放进去，挨着书本，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然后飞快地关上柜门，像做完一件必须悄悄做的事，转身就走。没回头看他有没有看见，但她知道，他肯定会发现。那份曾经短暂握在手里的、属于他的暖意，就这样被安静地还回去了。现在，怀里空荡荡的，那种实实在在、能抱住的温暖消失了，只剩下记忆里粗糙毛巾蹭着下巴时，那一点点短暂又虚幻的留恋。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打破了这点虚幻的安宁。震动贴着她的腿传来，又闷又固执，像催命似的。顾晓璇身体猛地绷紧了。屏幕上跳动着“小姨”两个字。
她盯着那名字，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气，才终于划开接听键，把冰冷的手机贴到耳边。
“晓璇？”小姨的声音传过来，干脆利落，带着不容商量的强硬，一句客套都没有，“东西收拾好没？司机后天上午九点准时到你楼下。记着，只带你的药，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画画的玩意儿、旧书旧本子，统统处理掉！家里什么都有，用不着这些占地方。”
小姨说得又快又急，每一个字都像冰疙瘩砸过来，正好砸在她刚才沉浸的那点回忆上。
“我……”顾晓璇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只挤出个破碎的音。
“没什么‘我’不‘我’的，”小姨首接打断，语气斩钉截铁，“你妈都是为了你好！你这身体在外面谁放心？回家有人照顾着，比什么都强。听话，别闹脾气！就这样，后天准时下楼，别让司机等！”话刚说完，电话那头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嘟…嘟…嘟…”
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空洞地响着，像一把钝刀子在割最后一点空气。
顾晓璇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硬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机屏幕的光还亮着，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刚刚因为想起林深才泛起的那一丝微澜，在“统统处理掉”、“别闹脾气”、“准时下楼”的命令里，瞬间被更大的冰冷吞没了。没有了那个能抱住的保温杯，那份短暂留恋的实物证据不见了，连带着那份感觉也变得模糊不清。她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储物柜门关上时那声轻微的“咔哒”，像一道线，划开了那点微弱的联系。
她慢慢放下胳膊，手机从无力的手里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乱糟糟的衣服上。
处理掉。处理掉她偷偷买来练习的炭笔和素描本，处理掉她攒的那些印着风景的明信片，处理掉她记着零碎心情的旧本子……处理掉这个小屋里，所有不属于“药”的东西。那个曾经短暂给过她一点暖意的保温杯，己经安安静静地回到了林深的储物柜里，连同那份小心翼翼的靠近，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慢慢地、一点点地挪到敞开的行李箱旁边。目光扫过地上那几段断掉的炭笔，扫过素描本翻开的那页上没画完的乱线，扫过角落里一个装着几颗彩色玻璃珠的小铁盒。她伸出手，指尖微微发抖，不是生病那种抖，而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巨大疲惫带来的、虚脱般的颤抖。她抓住行李箱的边缘，想把地上那些散乱的衣服塞回去。动作慢吞吞的，像个机器，没有一点生气，好像只是在完成一道冰冷的指令。
一件衣服被胡乱塞进箱子，袖子还耷拉在外面；一条围巾卷成一团，被塞到了最底下；几本书的边角被折得不成样子……她不再整理，只是麻木地把手边的东西一件件扔进那个象征着回家的箱子里。
终于，拉链被拉上了，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顾晓璇看着那个塞得鼓鼓囊囊、乱七八糟的行李箱，然后目光转向墙角那堆她带不走的“乱七八糟”她的炭笔，她的素描本，她的小铁盒……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被扔掉的过去。
她慢慢地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轻微地起伏着。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点的、无声的窒息感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身体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深不见底的疲惫，这一次，彻底淹没了她。那个曾经在公交车上，因为林深那份安静靠近而短暂动摇过的念头，连同她那些带不走的“乱七八糟”，连同那个己经安安静静躺在林深储物柜里的保温杯所代表的短暂暖意，一起被留在了这个即将被抛弃的冰冷房间里。储物柜门关上的那声轻响，仿佛成了此刻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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