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载着一车刚卸下考试重担的学生，在冬夜的马路上摇晃前行。林深下车后带进来的那股冷风很快被关在了门外，车厢里重新被混杂的暖气和喧嚣填满。
赵磊看着林深下车的身影在站台路灯下走远，才收回目光，一屁股坐得更实了些，把挤在过道里的腿收了收。他侧过头，对着旁边一个相熟的同学，声音依旧敞亮：“嘿，看见没？林深这小子溜得真快！我还想拉他打两把游戏呢！”他拍了拍大腿，书包跟着晃悠，“算了算了，回家吃饭要紧，饿死我了！”
车子又开了两站。赵磊伸着脖子看了看窗外熟悉的街景，立刻站起身，书包甩到背后：“到了到了！哥们儿先撤了！”他挤过站着的人群，嘴里嚷着“借过借过”，动作幅度不小，带得旁边人微微晃动。临下车前，他还回头朝刚才聊天的方向挥了挥手，车门“嗤”地一声打开又关上，带走了他充满活力的身影和那一小片热闹。
车厢里似乎安静了一瞬。顾晓璇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额头抵在蒙着水汽的冰凉车窗上。赵磊下车时带起的风短暂地拂过她的发梢，她只是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被微风惊扰的蝶翼。怀里抱着的书包被她的手臂环得更紧了些，仿佛一个微小的依靠。窗外掠过的霓虹灯光在她空洞的眼底明明灭灭，映不出任何波澜。
又过了几站，车上的人更少了。暖气嗡嗡作响，空气显得沉闷。就在这片移动的、带着倦意的安静中，一阵沉闷的震动声从顾晓璇怀里的书包深处传来。
嗡……嗡……
震动很固执，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催促感，隔着书包布料闷闷地传递到她环抱的手臂上。
顾晓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抵着车窗的额头缓缓抬起，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湿痕。她空洞的眼神垂落，看着怀里震动来源的位置。过了好几秒，她才有些迟缓地拉开书包拉链，伸进手去摸索。
指尖触到了那冰凉的塑料外壳。她把它拿了出来，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亮着刺眼的白光，上面跳动着一个名字——“妈妈”。
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停顿着，像是需要积蓄一点力气去触碰。震动还在持续，嗡嗡声在相对安静的后排显得格外清晰。最终，她的指尖还是落了下去，滑开了接听键。
她把手机轻轻贴在耳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流动的、模糊的光影。
“喂？晓璇？”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晰的女声，带着点长途电话特有的微电流杂音，语气首接，听不出太多情绪，“考完了吧？”
“……嗯。”顾晓璇的声音很低，几乎被车厢的噪音淹没，像一片羽毛落进棉花堆里。
“成绩什么时候出来？有把握吗？”声音继续问着，没什么寒暄。
“……过几天。”她的回答依旧简短，嘴唇几乎没怎么动。
“嗯。”电话那头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停顿了一下，接着切入正题，“你爸这边……年底了，家里事情多。你一个人在那租的房子，我们也顾不上。收拾收拾，过两天就回来住吧。票让你小姨帮忙买好了，明天把车次发你。”
回来住？
这三个字像小小的冰凌，刺进顾晓璇的耳朵。她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瞬间泛白。原本没什么焦距的眼神骤然凝缩了一下，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抗拒，像受惊的鹿。
“……不用。”她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点，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抵触，干涩地挤出几个字，“我……自己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拔高了一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一个女孩子，身体又不好，一个人在外面像什么话？快过年了，家里总得有人气。就这么定了，回来住段时间，好好养养。票定了告诉你。”
“我……”顾晓璇还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她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苍白的唇瓣被咬出一道浅浅的印痕。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流进她的眼底，却照不进那片突然翻涌起的、无声的抗拒和无奈。
电话那头似乎没耐心听她反驳，或者根本就没期待她反驳。“好了，我这边还有点事。你收拾好东西，等票信息。挂了。”话音落下，只剩下单调的忙音，嘟嘟嘟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顾晓璇慢慢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她没有立刻收起它，只是任由它躺在自己冰凉的掌心里。公交车又一次靠站，刹车带来的惯性让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她重新把头靠回冰冷的车窗，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微微颤抖着。
回来住……那个宽敞却总是空旷冰冷的家，那些小心翼翼的询问，那些混合着担忧和让她喘不过气的注视……像一张无形的网，提前罩了下来。她本能地想逃，想留在这个虽然狭小、却只属于她自己的出租屋里，哪怕只有一点点稀薄的空气。
车子晃晃悠悠地开着，引擎声单调地重复。在闭眼后那片朦胧的黑暗里，一个身影却意外地清晰起来。不是那些带着好奇或目的接近她的同学，也不是电话那头带着强制命令口吻的母亲。
是林深。
“他为什么要帮我？”
顾晓璇的脑海里浮现出几个零碎的画面：图书馆高高的书架前，他捡起药板递过来时，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平静的询问；画室里昏黄的灯光下，他站在门口，那句“路过”的解释带着点局促，却没有追问；还有那个裹着旧毛巾、无声落在她脚边的保温杯，温热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他没有试图挤进她的“安静”里，没有像别人一样带着目的或者好奇来打扰。他只是……好像看到了她需要什么，然后就用一种很轻、很自然的方式，把东西放在那儿。像在樱花林里，他只是放下那片银杏叶，然后安静地坐在另一头。
这种“轻”和“自然”，像一片偶然飘落的叶子，没有重量，没有声音，却让她……没有感到被侵入的压力。他是唯一一个，让她觉得靠近时，那道无形的屏障没有被强行挤压变形的人。
车子又一次减速，报站声响起。顾晓璇睁开眼，空洞的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迷茫。她收起手机，重新抱紧了怀里的书包。窗外，是她熟悉的站台。她站起身，动作有些迟滞地随着最后几个乘客下了车。
冬夜凛冽的风瞬间穿透了单薄的校服。她站在站台上，看着公交车尾灯的红光消失在街道尽头。她默默地把脸往竖起的衣领里埋了埋，双手插进外套口袋。指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触碰到那个熟悉的、装着药片的小塑料盒。冰凉的硬壳硌着指腹。
回家……她轻轻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凉意首透肺腑。暂时答应下来，只是因为拗不过。她低头，看着脚下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孤单的影子，迈开脚步，朝着那个租住的小小蜗居走去。夜色浓稠，包裹着她单薄的身影和口袋里那点冰凉的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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