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吭哧吭哧地往前开，车厢里塞满了刚考完试的学生，空气又闷又热，混着冬天厚衣服的味儿、汗味，还有不知道谁带的烤红薯的甜香。林深靠窗坐着，身子陷在硬邦邦的塑料椅背里，后背暖烘烘的，是座椅下暖气片烘出来的热气。他偏着头，看窗外。
天己经黑透了。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冷空气里化开，照亮湿漉漉的路面。商店的招牌五颜六色地闪着光，映在蒙着水汽的车窗上，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斑。车子开开停停，刹车时“嗤”的一声，轮胎压过路上的积水，溅起细小的水声。
林深的目光无意识地追着窗外掠过的灯光和模糊的树影。考完试的疲倦像潮水一样漫上来，脑子里那些题目的影子还没散干净，嗡嗡的。他抬起手，用指关节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有点凉。
车厢里闹哄哄的。后排几个男生还在争最后一道数学题的解法，嗓门挺大，夹杂着“不可能”、“绝对是C”的嚷嚷。前头两个女生靠在一起，头挨着头看手机屏幕，低低的笑声断断续续飘过来。售票员报站的声音隔一会儿就响一次，平平板板的电子音，在嘈杂里显得有些突兀。
“林深！可算找着你了！”一个大嗓门带着点兴奋，几乎是贴着林深的座位响起来。是赵磊。他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用力从站着的人群里挤了过来，书包蹭到了林深旁边空椅子的椅背。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冲林深笑笑，顺势一屁股坐在了林深旁边的空位上，长舒了一口气。“人真多，挤死我了！诶，你最后那道物理大题辅助线怎么画的？我总觉得我画的不对劲，心里老惦记着，不弄明白今晚都睡不好觉。”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沉重的书包往自己两腿之间一塞，侧过身子，脸几乎要凑到林深跟前。
林深被他挤得往窗边挪了挪，让出点空间。车厢里的热气和赵磊身上运动后的热气一下子裹了过来，让林深觉得更闷了。他看向赵磊，声音带着点考后的疲惫：“就……从D点往AB做垂线，连BE。”
“啊？BE？”赵磊皱着眉，努力在脑子里画图，“为啥连BE？我连的是CF…”
“你那个也行，”林深稍微提高了点声音，盖过车厢的噪音，“但计算量更大，容易绕进去。连BE首接用相似，快。”
赵磊“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拍了下大腿，又皱起眉开始心算。林深的目光，越过赵磊宽阔的肩膀和晃动的脑袋，不经意地扫向过道另一侧。
顾晓璇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微微侧着头，额头几乎要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车窗上的水汽被她额头暖着，融开一小片模糊的圆。窗外流动的灯光就在那片模糊的圆里变幻不定，映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明一阵暗一阵。她怀里抱着那个半旧的黑书包，双手环得紧紧的，下巴搁在书包顶上，眼睛半阖着，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眼神依旧是空洞的，像是看着那片流动的光，又像是累极了在打盹。赵磊的大嗓门和几乎挤到她座位边缘的热乎劲儿，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丝毫没能惊扰到她角落里的那片沉寂。
车子又靠站了，猛地一刹。赵磊“哎哟”一声，身体往前冲，下意识抓住了前面的椅背。惯性也带着顾晓璇的身体往前倾了一下，额头离开了玻璃。她像是被惊醒，空洞的视线没什么焦距地扫过车门涌上来的人群，又缓缓落回自己怀里的书包上，手指下意识地把书包带子攥得更紧了些。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头重新靠向车窗，那片被她额头焐出来的模糊圆痕还没完全消失。车子重新启动，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
林深看着她重新安静下来的侧影，目光在她环抱书包、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上停顿了一瞬。车厢里的暖气加上赵磊挨着坐带来的热度，烘得林深脸颊有些发烫。他注意到她似乎更用力地把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像只畏寒的小动物。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自己这边的窗外。行道树光秃秃的枝桠在路灯下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飞快地向后掠去。下一个路口，该右转了。
“哎，对了林深，”赵磊像是暂时放下了物理题，身体往椅背上一靠，胳膊肘差点碰到林深。他侧过脸，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八卦的意味，目光也往顾晓璇那边瞟了一眼，“你看见没？刚才发化学卷子，顾晓璇最后那道有机推断，步骤写得那叫一个干净，跟标准答案似的！啧啧，年级第一就是不一样啊，考完了还这么稳。”他的语气里是纯粹的佩服，没什么恶意。
林深“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飞逝的灯火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点了点。
赵磊没在意林深的沉默，自顾自地感慨：“不过她看着可真累，考完那会儿脸色就不太好，这会儿在车上都快睡着了似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说……她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啊？感觉她平时就挺……安静的。”他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林深过了几秒才含糊地应道：“可能吧，考完了都累。” 他的余光留意着顾晓璇那边的动静。她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悄悄滑进了校服外套的口袋里，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动作很轻，几乎被书包和身体的阴影完全挡住。过了一会儿，那手又不动了，只是安静地揣在口袋里。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根针，轻轻扎了一下林深的心。他想起了图书馆角落里那板白色的药片，画室里她急促的喘息和额角的冷汗。
赵磊还想说什么，车子又是一个急刹，他赶紧抓住前面椅背稳住身体，嘟囔了一句：“这司机开车真够猛的！”
车子晃晃悠悠地开过几个路口，窗外的街景渐渐熟悉起来。林深住的小区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他动了动，准备下车。车子再次减速，靠向路边一个不算热闹的公交站台。
“柳岸小区，到了。”电子报站声响起，车门“嗤”地一声打开，带进一股清冽的冷风。
林深拎起放在腿上的书包，站起身。他侧身从座位里出来，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挨得很近的赵磊。
“走了啊。”林深对赵磊说了一声，声音不高。
“啊？哦，行！明儿见！”赵磊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朝他挥了下手。
林深没再停留，随着前面下车的乘客，一步步挪到后门。经过顾晓璇座位旁边时，不可避免离得近了些。她依旧毫无察觉般维持着那个姿势，额头抵着窗，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肩线，证明她只是安静。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带着点苦涩药味的清冽气息，似乎从她那个角落飘散过来。
刷卡的机器发出“嘀”的一声轻响。林深迈步下车，冬夜清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带着点尘土和枯叶的味道，冲散了车厢里的闷热和赵磊带来的热乎气。
双脚落在站台冰凉的瓷砖上，他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
公交车后门正在缓缓关上，发出“哧”的排气声。隔着那扇开始闭合的车门和蒙着水汽的车窗，只能看到车厢里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赵磊的身影还在他刚才坐的位置旁边晃动着，似乎在跟谁说话。而顾晓璇靠窗的那个位置，只留下一个更小、更模糊的深色轮廓，像是融化在了那片混沌的光影里。车门彻底关严，发动机沉闷地轰鸣着，笨重的车身重新启动，带着一车喧闹和那个安静的角落，汇入冬夜流动的车河，尾灯的红光在湿冷的空气里渐渐拉远、模糊，最终消失在下一个路口的拐弯处。
站台上只剩下林深一个人。冷风立刻穿透了不算厚的外套，他打了个寒噤，把书包带子往肩上提了提，转身走向小区大门。考完试的疲惫感，混合着车厢里残留的闷热、赵磊的咋呼、和刚才瞥见的那个模糊剪影带来的沉甸甸的感觉，一起涌了上来。他只想快点回到家里那个温暖的、安静的角落。身后，公交车驶过的街道空荡下来，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得很长，映着光秃秃的树枝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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