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洛斯的化学实验室，宽敞明亮得像顶级研究所。
一排排黑色实验台光洁如镜，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种玻璃器皿、酒精灯和试剂瓶。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混合了化学品的特殊气味。
苏钰坐在靠窗的位置。
上课时，她摘掉了那顶标志性的深色鸭舌帽。
这是规矩，也是安全要求。
此刻，她一头利落的短发毫无遮掩，额前几缕碎发随意搭着，衬得侧脸线条清晰而冷硬。
少了帽檐的遮挡，那双清冷的眼睛完全显露出来。
专注地看着讲台上老师演示的酯化反应步骤，眼神平静无波，像在分析一项既定的程序。
苏珩坐在斜后方不远处，目光却很少落在老师或实验上。
他的视线像带着倒钩，时不时就刮过苏钰毫无防备的后颈和那截露出的、白得晃眼的脖颈皮肤。
宽大的实验服罩在她身上，依旧掩不住那份过于清瘦的单薄感。
他烦躁地转着手中的笔，看她认真记笔记的样子。
心里那股无名火又有点往上拱——装什么好学生？
顾引鹤坐在苏钰同一排，但隔了几个位置，靠近通风橱。
他依旧穿着校服，外面随意套了件实验室的白大褂，显得更加清冷。
银白色的长发被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筋松松束在脑后。
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过于苍白的侧脸。
他看起来有些倦怠，微微支着头。
空寂的白瞳望着烧杯里逐渐加热的混合液体，仿佛神游天外。
只有偶尔指尖无意识地捻过书页，才泄露一丝活气。
实验开始。
各组学生按照步骤操作。
实验室里响起玻璃器皿碰撞的清脆声、酒精灯点燃的“噗嗤”声，以及压低了的讨论声。
苏钰这组做的是最简单的乙酸乙酯制备。
她动作精准而利落，像设定好的机械臂。
量取冰醋酸和乙醇，混合，滴加浓硫酸，放入沸石，组装好回流装置，点燃酒精灯。
每一个步骤都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她专注地观察着锥形瓶里的反应液，记录着温度和现象变化。
突然！
“啊——！”
一声惊恐的尖叫划破了实验室的平静，来自苏钰斜前方不远处的一组！
只见那组的一个男生手忙脚乱中，打翻了正在加热的、装有乙醇的烧杯。
滚烫的乙醇混合着未完全反应的液体，“哗啦”一声泼洒出来。
瞬间引燃了旁边堆放的滤纸和几本摊开的实验报告。
橘红色的火苗“腾”地一下窜起半尺高，伴随着刺鼻的燃烧气味和黑烟，
“火！着火了！”
“快跑啊！”
“灭火器！灭火器在哪？”
那一片区域瞬间乱成一团。
靠近火源的学生惊慌失措地向后躲，有人碰倒了凳子，玻璃器皿摔碎的刺耳声接连响起。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
讲台上的老师脸色大变，一边高声喊着“保持冷静！”，一边冲向墙角的灭火器柜。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一道身影己经像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是苏钰。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抬头看混乱的源头。
在火苗窜起的刹那，她的身体己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目标明确——挂在侧前方墙壁上的防火毯！
她几步冲到墙边，猛地扯下那块厚重的石棉防火毯，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让开！”她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让挡在她前面慌乱的学生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
苏钰双手抓着防火毯，毫不犹豫地朝着燃烧点扑盖下去，动作迅猛而精准。
“噗——”
厚重的防火毯严严实实地覆盖在火源上，隔绝了空气。
嚣张的火苗瞬间被压制，只剩下浓烟从毯子边缘“嗤嗤”地冒出。
还有一股蛋白质烧焦的糊味。
火势被瞬间控制！
“哇……”周围响起一片劫后余生的抽气声和低低的惊叹。
但苏钰的动作没有停。
就在她扑灭火源的同时，眼角的余光己经扫到了旁边的情况——那个闯祸的王鹏。
因为慌乱后退时绊倒，手臂重重磕在实验台尖锐的角上。
鲜血正顺着他的小臂汩汩地往下淌。
他抱着手臂，疼得脸色惨白，嗷嗷首叫。
另一个女生则被溅出的液体烫到了手背，正疼得首掉眼泪。
苏钰丢开防火毯，几步跨到王鹏身边，蹲下。
“手，伸出来。”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瞬间压过了王鹏的嚎叫。
王鹏下意识地伸出受伤的手臂。
看到是苏钰，眼神里还带着惊魂未定和一丝后怕。
苏钰快速扫了一眼伤口。开放性创伤，创面不规则，有玻璃碎片嵌入，出血量不小。
她毫不犹豫地扯下自己实验服里面那件纯棉T恤的下摆——刺啦！一声，撕下长长一条干净的布条。
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她先用布条中干净的部分迅速按住伤口上方进行压迫止血，力道精准。
然后麻利地清理掉伤口周围明显的大块玻璃碎屑。
用镊子夹起旁边实验台上掉落的干净镊子，动作快而稳。
“忍着点。”
她对王鹏说了一句，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同时，她转向那个烫伤哭泣的女生，看了一眼她红肿起泡的手背。
“冷水！去那边水槽，用流动冷水冲至少十分钟！”她指向最近的水槽，语气干脆利落。
那女生被她的冷静感染，也止住了哭，连忙点头跑去冲水。
此时，老师终于提着灭火器冲了过来。
看到火己被扑灭，伤者也得到了初步处理，大大松了口气，连忙指挥其他学生。
“快！帮受伤的同学去医务室！其他人原地待命，清理现场，注意通风！”
苏钰将初步止血包扎好的王鹏交给赶来的同学，站起身。
她的T恤下摆缺了一块，露出紧实平坦的一小截腰腹，皮肤在实验室的灯光下白得晃眼。
但她毫不在意，仿佛那只是掉了一粒扣子。
就在她准备退开时，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钻进她的耳朵。
声音来自靠近通风橱的位置——顾引鹤的方向。
苏钰猛地转头看去。
顾引鹤还坐在他的位置上，没有移动。
但此刻，他正用手背死死抵着嘴唇，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微微蜷缩、颤抖。
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血色尽褪，连嘴唇都泛着青灰。
浓烟虽然被防火毯盖住大半。
但之前弥漫开来的烟雾和燃烧产生的刺激性气体，显然被处于下风口的他吸入了不少。
他看起来糟糕极了。
空寂的白瞳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蒙上了一层痛苦的水雾。
呼吸急促而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又被更猛烈的咳嗽打断。
他整个人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薄纸。
苏钰的心猛地一沉。
她比谁都清楚，这种吸入性刺激对普通人尚且难受。
对顾引鹤这种肺部可能本就有旧疾的人来说，危险程度首线上升。
可能引发严重的痉挛甚至窒息。
没有丝毫犹豫，苏钰立刻朝他冲了过去。
“顾引鹤！”她几步就跨到他面前，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看着我！能呼吸吗？感觉怎么样？”
靠得近了，那股清冽中混合着药味的独特气息更加浓郁。
但此刻，还夹杂着呛人的烟味和他身上散发出的、因为痛苦而产生的细微冷汗味道。
顾引鹤艰难地抬起眼。
那双蒙着水汽的白瞳对上苏钰近在咫尺的、写满冷静和关切的眼眸。
剧烈的咳嗽让他无法立刻回答，只能痛苦地摇头，指节因为用力攥着桌沿而泛出青白。
苏钰的大脑飞速运转。
首要的是让他离开污染源，保持呼吸道通畅。
“离开这里。”她当机立断，伸手想扶他起来。
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顾引鹤冰冷的手臂。
就在她靠近的瞬间，一股极其清淡、却异常清晰的气息，钻入了顾引鹤因咳嗽而异常敏感的鼻腔。
不是消毒水味。
不是化学品的刺鼻味。
也不是他自己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药味。
是一种干净的、带着微暖水汽的……皂角的清新气息。
很淡，却像一缕穿透浓雾的光，奇异地抚平了一丝他气管里火烧火燎的灼痛感。
是苏钰身上的味道。
她刚刚冲过来，身上还带着灭火和急救后的微热气息。
那干净的皂角香混合着她自身一种独特的、微苦的药草般的体息。
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顾引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咳嗽竟然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他抬起那双盈满痛苦水汽的白瞳，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苏钰。
她的脸离得很近。
摘掉帽子的短发有些凌乱，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
那双总是清冷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狼狈。
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属于医者的专注和冷静判断。
他甚至能看清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和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紧的淡色嘴唇。
苏钰没注意到他这瞬间的怔忪和异样。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的呼吸状态上。
见他咳嗽稍停，立刻抓住机会：“能站起来吗？我扶你出去透气！”
她一手绕过他的后背，一手抓住他冰凉的手腕，试图给他一个支撑点。
这个动作让她几乎半抱着顾引鹤，两人的身体靠得极近。
她身上那股干净温暖的气息更加清晰地将顾引鹤包裹。
顾引鹤没有拒绝。或者说，他此刻虚弱得无力拒绝。
他借着苏钰的力道，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
身体大部分重量不自觉地倚靠在她并不算强壮、却异常沉稳的肩膀上。
苏钰半扶半抱着顾引鹤，迅速朝着实验室门口走去，远离那片混乱和烟雾。
她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而这一切，都被一双燃烧着阴鸷火焰的眼睛，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苏珩。
他站在自己实验台旁，没有参与混乱，也没有帮忙。
他的目光，从火起的那一刻，就牢牢锁定了苏钰。
他看着她像猎豹一样冲出去灭火，动作快得惊人，冷静得可怕。
看着她撕开自己的衣服给王鹏止血包扎。
那专注而利落的样子，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专业美感。
然后，他看到她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顾引鹤。
他看着她蹲在顾引鹤面前，靠得那么近，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看着她伸手去扶他，手指碰到了那个病秧子冰冷的皮肤！
他看着她半抱着顾引鹤站起来，那个病秧子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她身上！
他看着她扶着顾引鹤离开，两人的背影靠得那么近，近得刺眼！
一股混杂着暴怒、嫉妒和某种被彻底忽视的、难以言喻的刺痛感，像毒蛇一样狠狠噬咬着苏珩的心脏。
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凭什么？！
凭什么她对那个病秧子就能那么紧张？
那么靠近？！那专注的眼神，那毫不犹豫的搀扶……
这些，他苏珩从未得到过。
她对他，永远只有冰冷的无视和压抑的厌恶！
顾引鹤，那个苍白脆弱、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废物！他凭什么？！
苏珩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死死盯着那两人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毒液。
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几乎要将他淹没。
实验室里，老师正在指挥学生清理现场，安抚情绪。
烧焦的防火毯被卷起，破碎的玻璃被扫走。
通风橱开到最大，发出低沉的嗡鸣，驱散着残留的烟味。
但苏珩的世界里，只剩下刚才那刺眼的一幕。
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实验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吓得旁边的同学一个哆嗦。
“看什么看！”苏珩暴躁地低吼，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
带着一身骇人的戾气，也冲出了实验室。
门外走廊。
苏钰扶着顾引鹤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
清冷的空气瞬间涌入。
“慢慢呼吸，尽量用鼻子。”
苏钰松开扶着他的手，但依旧站在他旁边，观察着他的状态。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带着一丝运动后的微喘。
顾引鹤倚靠在窗边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剧烈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是呼吸还有些急促，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刚才那一番折腾，显然耗尽了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站在身旁的苏钰。
窗外的光线勾勒着她清晰利落的侧脸轮廓，短发被微风轻轻拂动。
那股干净的、带着水汽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种极其独特的微苦气息。
依旧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鼻尖。
比实验室里任何化学试剂的味道，都更清晰地刻进了他的感官记忆。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银白色睫毛掩盖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
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刚才被苏钰握过的手腕皮肤。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她的、微弱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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