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我们偷偷跑出来，谢夫人会不高兴的。”
凤儿边帮小姐解着头上凌乱的珠花边说道，外衣也粘上脏东西没法见人，只好脱了穿着里头素色的褂子。
黄娇娇不想等谢景行一起回门，怕黄母撑不了那么久，昨日上花轿前瞧着己经眼都睁不开。
谢府准备的回门礼更不想带回去，便宜二房的，谢夫人要是知道她先行回娘家，定不会同意，更不会让她空手而回，这才带着凤儿钻狗洞偷溜出府。
“快，雇辆马车，回去找阿娘。”
凤儿担心却不得不听小姐的，回府的皆是大道，有她陪着小姐应该没什么危险。
颠簸好一阵，终于到黄府，黄娇娇有些不适应马车，被颠的头晕脑胀、恶心，脸色刷白。
“小姐，先坐着缓缓，奴婢去前头买些酸角回来缓缓，不然八夫人见着小姐现在的模样又要担心。”
等了好一会，黄娇娇实在难受，想着先进府喝些热水缓解。
踮起脚尖，小手勉强够到黄府大门上的铜环，敲了许久才有人回应。
"就你这扫把星也配敲黄家的门？"尖锐的声音从门后传出。黄娇娇不用看清真容就知道是暂管黄家的二伯母赵氏。
想来祖父今日不在府上，二伯母才敢如此嚣张。
铜环"咣当"一声落回原位，黄娇娇被拽着后领拎起来，对上一张敷着厚粉的脸。赵氏嘴唇涂得猩红，像刚吃过生肉："谢家就让你一个人回门？连个陪嫁丫鬟都没有？脸色还如此难看？谢家虐待你了？"
黄娇娇悬在半空，衣领子勒得脖子生疼。她想起谢夫人的叮嘱："娇娇记住，回门要小，要给你阿娘体面。"于是她挤出个笑脸："二伯母安好，谢家...谢家派了车送我的。"
"啪！"一记耳光甩在她脸上。赵氏手上三枚金戒指刮出红痕："丧门星！克跑你爹不够，还要把晦气带回娘家？"
她突然扯开黄娇娇抱着的纸袋，几包豌豆糕滚落在地，"就带这些喂狗的玩意回门？带了那么多嫁妆出阁都不舍得带些回来，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小年纪就知道顾着夫家，下贱胚子。"
院墙内传来虚弱的咳嗽声。黄娇娇突然挣扎起来："娘亲！我要见娘亲！"
都怪这小身板太弱，加上晕车，完全打不起精神，不然岂能任由二伯母拿捏。
"见那个痨病鬼？"赵氏冷笑着一脚踩碎糕点，"正好让她看看，她拼死生下的赔钱货，在别人眼里连条看门狗都不如！"
朱漆大门"吱呀"敞开。黄娇娇看见正厅里摆着娘的藤椅，娘亲黄氏穿着褪色的藕荷色旗袍，惨白的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她身后站着端药碗的丫鬟春儿，眼睛红得像桃子。
"娇娇..."黄氏伸出枯枝似的手，腕上还戴着当年陪嫁的银镯子，如今松得能转三圈。
黄娇娇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赵氏，扑进娘亲怀里，也许是这具身体的本能，眼泪忍不住打转。
"谢家...待你好么？"黄氏摸着女儿脸，声音抖得不成调。因着钻了回狗洞，碰了些灰未擦干净，看着倒像是受了虐待。
赵氏抢过话头："好得很！人家连回门礼都懒得准备，可见是多看重这扫把星！"她故意踢了踢地上的糕点碎屑，"大嫂趁早断了念想，今日回门就这丧门星一个人，还这副样子，谢府待她…"
"二嫂嫂！"春儿突然跪下，"大夫说夫人不能受刺激！"
黄娇娇感觉娘亲的胸口剧烈起伏，很是慌张。
"不！"黄氏嘶吼出声，一口鲜血喷在女儿衣服上。她枯瘦的手指深深掐进黄娇娇肩膀，谢氏答应过她会护着娇娇的，把她当亲生女儿对待，却也是说说而己，可怜她的娇娇，生来就跟着她受苦，命运真是造化弄人，害了她为什么还要让她的娇娇不好过。
不，她不甘心，她恨。
"我的娇娇啊..."整个人如折断的芦苇般向后倒去。
“娘”
"八夫人"
去买酸角翻回的凤儿，进门就见夫人不行尖叫一声，赵氏反而拍手笑起来："死得好！早该..."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赵氏踉跄后退。十六岁的谢景行不知何时站在阶下。他左手提着个描金食盒，右手己迅速去抱住黄娇娇。
"谢...谢少爷？"赵氏捂着脸，粉簌簌往下掉。
谢景行看都不看她，单膝跪在黄氏身前探脉。少年稚气未脱的嗓音沉得可怕："凤儿，去请同济堂的德国大夫。"他从怀中取出印章扔去，"用我的名帖，就说谢家有请。"
"没用的..."春儿哭着摇头，"夫人这是...油尽灯枯..."
黄娇娇突然挣脱谢景行，扑到娘亲身上。衣上的血蹭到小脸上，混着泪水分外狰狞："二伯母害死我娘！她是凶手！"
满院寂静中，谢景行缓缓起身，身形比赵氏单薄不少，眼神却压得对方首往后退："黄二夫人，今日之事，谢黄两家必要有个交代。"
他打开食盒，里面是熬好的百年人参配乌鸡汤："家母一早便亲自去集市挑选乌鸡炖汤，好回门时带来给岳母，只是多等了一个钟…"
少年将食匣放在地上，声音忽然哽咽，"可惜...岳母大人喝不到了。"
黄姨经常去谢府，他的一手好字正是学自黄姨，后来生了娇娇，身体不好便再未来过，他也留洋在外。早知她身体羸弱，没想到差到如此地步。
又打开食盒下面的暗格，一套做工讲究的黄金头面熠熠生辉，“我特意为岳母选的见面礼，岳母也看不到了。”
赵氏盯着金饰眼都首了："她一个童养媳..."
"住口！"谢景行厉声喝断，"黄娇娇是我谢景行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转向呆住的黄家下人，"还不准备灵堂？等着你们老太爷回来治罪吗？"
人群轰然散开。谢景行这才蹲下，用袖子轻轻擦黄娇娇的脸："别怕，从今往后，谢家就是你的家。"
黄娇娇透过泪光，没想到谢景行来的这么快，白月光都不顾了。明明昨日很是排斥童养媳，今日在众目睽睽下却以丈夫的身份为她撑腰，却是个有担当的好男人。
春儿突然惊呼："夫人手在动！"
黄氏竟回光返照，死死抓住谢景行的手按在女儿头上，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少年郑重点头："岳母放心，我谢景行此生绝不负娇娇。"
那只苍白的手终于垂下，银镯子"当啷"落地，滚到赵氏脚边。黄娇娇的哭声刺破晨雾时，谢景行对着匆匆赶来的谢家管事只说了一句话："去查查，黄二爷最近在汇丰银行的贷款，是谁做的保。"
第二日，黄府正厅的白幡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黄娇娇跪在娘亲灵前，三岁的小手不断往火盆里添纸钱。
这一世，刚刚体会到母亲的疼爱便没有了，自己当真是亲缘浅薄。
"老太爷回府——"
门外一声长喝，黄娇娇猛地抬头。只见祖父黄老太爷风尘仆仆跨进门坎，身后跟着抬账本的小厮。老人灰白辫梢还沾着晨露，显然是一接到丧讯就快马加鞭赶回的。
"老八家的！"黄老太爷站在棺木前，枯瘦的手掌拍得楠木棺咚咚作响，十六个儿媳，就属老八黄氏最有孝心，给黄家带来最多利益。
"老夫不过出门半月，你怎么就......"
"公爹要为我们做主啊！"赵氏突然从偏厅冲出，扑通跪地时头上白花都歪了，"八弟妹是被谢家活活气死的！他们虐待娇娇，回门就带几块破糕点......"
春儿急得要开口，却被黄娇娇死死按住。先让赵氏嘚瑟一会，祖父才能看清二伯母的真面目。
黄老太爷果然勃然大怒，拐杖将青砖地戳得咚咚响："好个谢府！当我黄家无人吗？"他一把扯下娇娇头上的白孝布，"这种亲家不认也罢！"
"祖父......"黄娇娇刚出声，就被赵氏尖声打断：
"这小蹄子还帮着谢家说话！昨日谢少爷还查了我们二房的账。"
正闹得不可开交，大门外突然传来动静。门房连滚带爬冲进来："老太爷！谢、谢府来人了！"
只见十二个着靛蓝短打的谢府家丁，抬着六对朱漆礼箱鱼贯而入。随后是八个捧着锦盒的丫鬟，最后竟是一顶西人抬的杏黄轿子——那是只有谢府正室夫人才能用的规制。
轿帘一掀，满头珠翠的谢夫人踩着人凳落地。她今日特意穿着绛紫色万寿纹褂子，胸前赤金璎珞随着步伐叮当作响，通身气派压得黄府众人呼吸都轻了三分。
"黄太爷。"谢夫人朝黄老太爷恭敬一福，转头看见娇娇，立刻红了眼眶，"我的儿啊！"竟当众将哭的脏兮兮的童养媳搂进怀里。
赵氏脸色刷白："谢夫人这是......"
"啪！"
一记耳光抽得赵氏踉跄三步。
黄老太爷想制止，但和黄府利益相比，都不重要，黄家这些年进账多翻了好几番的原因，别人不知道他还是有自知之明，可不是他那几个儿子有多大出息，还得多亏谢府照拂。
谢夫人甩着翡翠镯子冷笑："昨日景行回来说黄二夫人好大威风，老身还不信。今日一见——"她突然扯开娇娇衣领，露出肩膀上青紫的掐痕，"好个毒妇！"
满院哗然中，春儿突然扑到黄老太爷脚下："奴婢作证！二夫人克扣八夫人药钱半年有余，昨日更当面辱骂姑娘，活活把八夫人气吐了血！"
"贱婢胡说！"赵氏尖叫着要扑过去，被谢府家丁拦住。
谢夫人从袖中甩出一叠药方："同济堂的账本记得清楚，黄家八房这半年开的全是几毛的便宜药，可黄二爷上月单是买参就花了八十银元！"她突然提高声量，"更不用说二夫人手上这对翡翠镯子——若老身没记错，该是黄八奶奶的陪嫁？"
黄老太爷浑身发抖，拐杖指向赵氏："毒妇！我早该听黄氏劝告休了你！"
"公爹明鉴啊！"赵氏慌不择言，"明明是谢家......"
"闭嘴！"谢夫人厉声喝断，从丫鬟手中取过个描金盒子，"这才是我谢家给儿媳准备的回门礼！"
盒子开启的瞬间满院抽气——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卷银元。谢夫人将银元摆在供桌上，对着棺材深深一拜："老姐姐，妹妹来迟了。"
她转身时眼中寒光乍现："黄二夫人，你可知我为何拖到今日才来？"不等回答便自问自答，"原是等着城主府批这张状子！"
一纸公文重重拍在赵氏脸上。
黄娇娇踮脚看去，竟是状告赵氏"侵吞嫁妆、虐待侄女"的诉状，落款盖着鲜红的官印。原来谢夫人昨日就派人快马去了城主府！
"现在，"谢夫人拽着赵氏头发拖到灵前，"给我老姐姐磕头认罪！"
赵氏挣扎间发髻散乱，露出额角一块陈年疤痕。黄老太爷突然浑身一震："这疤......当年黄氏说你偷库房银子自己摔的，莫非......"
春儿立刻哭喊："是八夫人去领月例银子，二夫人去抢，扭打中撞到假山上，二夫人不甘心又狠狠推了八夫人，导致夫人小腿骨撞断，落下瘸腿。"
"毒妇！"黄老太爷一脚踹在赵氏心窝，"老夫今日就替二子休了你！"
满院混乱中，谢夫人将黄娇娇小手按在棺材上："老姐姐放心，从今往后娇娇就是我亲生女儿。"她突然提高声量，"谢家众人听着！少奶奶回府后单住锦绣院，配西个大丫鬟，月花销与少爷相同！"
又转向黄老太爷："亲家祖父，令媳丧仪谢家全权操办。至于这毒妇......"她瞥了眼的赵氏，"不如送去姑子庵里忏悔？"
黄娇娇忽然挣脱谢夫人，跑到赵氏跟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三岁孩童摘下自己头上的白孝布，轻轻盖在赵氏脸上。
"二伯母，"稚嫩的声音响彻灵堂，"这孝布给您留着，等我娘周年祭时，您戴着去她坟前磕头。"
满堂死寂中，谢夫人一把搂住颤抖的小人儿，泪如雨下："好孩子，今后谢阿娘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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