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锅里的滚汤又一次漫过了边缘，郑大明眼疾手快地把漏勺压下去，几片冻豆腐在水花里打了个旋。
孙树成突然把椰汁罐墩在桌上，溅出的甜水在油腻的桌布上洇出个月牙印：“差点忘了正事儿！”他扯过纸巾擦嘴，烟灰簌簌落在油乎乎的围裙上，“说好了给你拉个大客户，我那表妹——”
“房地产公司那个？”郑大明正往麻酱碗里捣蒜泥，闻言顿了下，蒜臼子撞出“当”的一声。
“可不是嘛！”孙树成把竹筷往锅沿一搭，身子往前凑了凑，“金茂地产的千金，叫于凤瑶，名牌大学毕业，先是在银行端铁饭碗，干了仨月拍屁股走人，说‘不能吃空饷，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你听听，这话说的跟新闻联播似的！”
炭火烧得铜锅内壁簌簌响，郑大明夹起片毛肚在滚水里“七上八下”，牛肚上的小颗粒吸饱了红油。
“后来去自家公司了？”
“去了！头俩月还隔三差五去财务部晃悠，非让会计按出勤天数算工资，后来干脆撂挑子了！”孙树成灌了口冰啤酒，喉结滚动着，“现在在家研究《黄帝内经》，天天跟太阳同步作息，说要编本《都市养生指南》。我昨儿去她家，客厅堆的全是剪报本，从《参考消息》到《知音》全剪，跟老鼠囤粮食似的。”
郑大明把烫好的毛肚放进料碗，芝麻酱裹住牛肚的纹路。
“这可不叫清高，叫拧巴。”
“谁说不是呢！”孙树成一拍大腿，差点撞翻铜锅，“但她有个事儿求你——最近总梦见爬山，爬到半山腰就卡住，上不去下不来。”他压低声音，筷子在汤面上划拉着，“你也知道，她家这半年楼盘滞销，我那表妹夫头发都白了，她表面甩手不管，心里能不惦记？”
雨不知何时停了，火锅店的玻璃上凝着一层水汽，把外面的霓虹灯晕成模糊的光斑。郑大明没接话，只是盯着锅里翻滚的黄花菜，那些蜷曲的花瓣在沸水中慢慢舒展，像一个个打开展望的问号。他突然放下筷子，从裤兜摸出支圆珠笔——笔杆上还刻着“市图书馆留念”的字样。
“服务员，来张纸！”孙树成冲吧台吆喝，很快有张菜单背面朝上递过来。
郑大明接过纸，指尖在炭火锅的热气里有些发潮。他没抬头，笔尖在纸中央顿了顿，落下一个方方正正的字：亭。
“亭？”孙树成抻着脖子瞅，“爬山跟亭子有啥关系？”
郑大明没理他，把纸翻过来，笔锋一转写下西行字，字迹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有些飘忽：
梦高不是高
似丁又非丁
筑台桑梓地
全赖一松成
“成哥你看，”郑大明用圆珠笔头点着第一句，“‘梦高’拆开是‘林’和‘夕’，可‘亭’字上头是‘高’的上半部分，底下加个‘丁’。”他又指向第三句，“‘桑梓地’指故乡，‘亭’本就是筑在乡野的高台。”
孙树成的目光突然定在最后一句，嘴里的涮羊肉差点掉出来：“‘全赖一松成’——松成？松树的松，成功的成？”他猛地一拍桌子，铜锅里的汤溅到郑大明手背上，“合着这诗是说我呢！‘松成’不就是我孙树成吗？”
郑大明吹了吹手背上的热汤，嘴角牵起个笑：“‘亭’字底下的‘丁’，像不像爬山卡住的人？要筑亭台，得有松木支撑——你表妹梦里上不去，是缺个撑她一把的‘松’。”
“高！实在是高！”孙树成把纸小心翼翼折成西折，塞进上衣内兜，指尖隔着布料着那行字，“她不是不差钱吗？这次先让她出点‘解梦费’，等她急得团团转了，咱再把‘松成’的深意抖搂出来——”他突然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精光，“我表妹最信这些解字的讲究，你说她要是知道，盘活楼盘的关键在我孙树成身上……”
炭火烧得更旺了，铜锅边缘渗出的水珠滴在酒精炉上，发出“滋滋”的轻响。郑大明没接话，只是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麻酱，腐乳染红的酱汁在碗底晕开，像极了刚才纸上那个“亭”字的倒影。
“对了，”孙树成把最后半罐椰汁倒进郑大明杯里，泡沫溢出来沾了杯口，“我表妹书房挂着幅字，写的是‘大巧若拙’。你说她这到底是真清高，还是假拧巴？”
郑大明端起杯子，椰汁的甜腻混着麻酱的咸香，在舌尖打了个转。他看着窗外重新亮起的路灯，十字小区的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影，突然觉得于凤瑶的那个梦，像极了此刻铜锅里的冻豆腐——看似僵死的块垒，只要遇着滚烫的现实，总会慢慢舒展开来。
“成哥，”他放下杯子，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拙’字怎么写？提手旁加个‘出’。有些事看着笨拙，其实是等着人‘出手’。”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孙树成揣着纸条的胸口，“你这棵‘松树’，可得找准了扎根的地儿。”
孙树成哈哈大笑，拍着郑大明的肩膀差点把他晃进锅里：“放心！等我表妹的‘解梦费’到账，哥请你吃鲍鱼火锅！”他晃了晃手里的筷子，竹筷在灯光下映出暗红的纹路，“不过说真的，你这解字的本事，比我那表妹编的养生指南靠谱多了——要不咱合伙开个‘解字堂’？保准比房地产来钱快！”
郑大明没说话，只是夹起最后一片蒿子秆，看它在滚水里舒展成翠绿的模样。他想起刚才写的那句“筑台桑梓地”，突然觉得这十字小区的真味火锅店，倒真像个临时搭建的“亭”，让他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暂时有了个能喘口气、解解字的地方。
至于孙树成口袋里的那张纸，究竟是解开梦境的钥匙，还是另一个待解的谜，恐怕得等那棵“松树”真正扎下根去，才能见分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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