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梨墨暗递

入夏之后，沈砚之成了缀玉班的常客。他不再满足于台下观赏，常常支着画架待在后台角落，素描本上渐渐积满了苏梨影的身影：水袖扬起时如惊鸿掠过的弧线，甩发时如墨瀑倾泻的韵律，甚至是她用细竹篦子梳理鬓发时，指尖划过发丝的温柔姿态。一日画至忘情，竟在速写本背面用炭笔勾勒她的眉眼，被路过的班主撞见时，老人只是叹着气递过一锭老墨：“沈先生，梨影这孩子命苦，六岁被卖入戏班，腕上那串墨玉，是她亲娘留下的唯一念想。”

七夕前夜，他收到一个梨木匣子，匣中躺着一支狼毫笔，笔杆上用螺钿嵌着 “墨耕梨云” 西字。沈砚之着温润的紫檀木，想起某次闲谈中她曾说想学西洋素描。他连夜用画室的废木料赶制了画架，次日送到后台时，正见她在排演《西厢记》，崔莺莺的绣鞋轻点戏台，鞋尖流苏扫过的地方，仿佛留下淡墨的痕迹，也扫过他心中那层名为 “理智” 的薄冰。

“沈先生可曾试过以墨入画？” 卸妆时，她忽然递过一本线装画册。沈砚之接过时，发现扉页空白处用墨笔写着一行小字：“前日见您画的铁塔，倒像是支朝天的狼毫。” 他心头微动，拿起她案头的眉笔，在 “长亭送别” 的绣像旁勾勒出埃菲尔铁塔的侧影，那塔尖恰好指向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的唱词，仿佛是命运的笔尖在此处停顿。

中秋月圆之夜，沈砚之在画室临摹敦煌壁画，却收到苏梨影的信笺。信是用狼毫写的，字迹娟秀中透着力道：“班主将携我们前往苏州演出，下月初五启程。” 信纸背面，是她临摹的巴黎圣母院，只是飞扶壁下多了只折翼的纸燕，翅膀上画着细密的墨痕。他捏着信纸赶回老宅，在父亲的书房里翻出那封尘封的信 —— 是西年前苏梨影母亲所写，字里行间满是求沈家收留孤女的恳切，却被父亲用朱砂批了 “优伶攀附，不足为信”。

当夜他冒雨赶到缀玉班，看见苏梨影正在整理行装，腕间的墨玉珠串不知何时断了线，圆润的珠子散落一地，在烛火下闪烁着幽微的光泽。“家母本是沈家的侍墨丫鬟。” 她蹲在地上捡拾珠子，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当年被老爷以‘私藏墨宝’为由逐出府，走投无路才将我卖入戏班。” 沈砚之蹲下身帮她，指尖触到冰凉的墨玉珠，忽然明白父亲口中 “戏子无义” 的深意 —— 那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深沉也最笨拙的保护，怕他重蹈家族隐秘的覆辙。

她忽然从妆奁深处取出个漆盒：“这是家母留下的墨锭，说若遇着懂墨的人……” 打开漆盒，里面是锭通体乌黑的墨，上刻 “墨魂” 二字，侧面刻着与她腕间墨玉珠相同的梨花纹路。沈砚之接过墨锭的瞬间，两人指尖相触，他突然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点，迅速被夜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