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忍不住伸手轻抚那方银印，银印己经发黑，青色的绶带也己经泛着灰白，表面的每一道痕迹都令他无比的熟悉，翻过来，下面是西个苍劲清雅的秦篆——
【少府卿印】
这方官印陪着他走过无数岁月，见证了大秦的鼎盛和落幕。
他还以为，此物己经随着咸阳城的大火烟消云散了。
章邯的手有些颤抖，手背暴起青筋，关节也因用力而显得格外突出。小小的一方官印，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
刘盈主动展开了一旁的书简，一行行小篆在阳光下仿佛泛着金光。
【章邯忠勤可嘉……，擢为少府卿，望汝勉励之。】
“皇帝之玺”的朱印红艳如新，章邯当然认得这些字迹——
那一年，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章台宫前的黑龙旗迎风腾飞。
刘盈双手托着竹简捧到章邯的面前，章邯只觉得一股股热意在眼眶中涌动。
陛下，陛下啊！
是臣无能，大秦，终究，亡了！
刘盈又拿起另一卷竹简，却没有展开，而是温声说道：
“大将军，咱们两个站在城门口说话也不方便，不如去那边的小山坡上边走边谈。”
章邯仍然沉浸在回忆中，心潮涌动，也没有心思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也好！”
刘盈挥手让士兵退去，只一行三人，朝着小丘行去。
到了坡顶，章邯却忍不住瞳孔一缩。
此处正好能看到不远处的引水渠，水渠一路通到远方的沣河，章邯知道，只要再挖开一点点，废丘就会在大水之下沦亡。
章邯目光锐利的刺向刘盈。
这是下马威吗？
如果刘盈能听到章邯的心声，他会点头告诉章邯。
是的，这就是威胁！
别看我甜蜜蜜像块饴糖，但剥开了糖衣，里面也有雷霆手段。
此时，迎着章邯逼人的目光，刘盈展开了手中的竹简。
【少府章邯奏请赦骊山刑徒……】
竹简上还有被火焰烧灼的痕迹。
章邯嘴唇翕动，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满腔忧愤的中年人跪在望夷宫阶，苦苦劝谏。
然而他呕心沥血，彻夜写下的谏言，却被赵高和二世皇帝弃如敝屣。
“当年的少府卿，为了大秦的江山社稷、哀哀黔首，能够慷慨陈词，犯言首谏。
如今的雍王，初心可还如一？”
刘盈伸手一指樊哙。
“五日后，樊哙将军将引沣水灌城。”
樊哙一愣，他啥时候说过这话啦！
刘盈打了好几个眼色，见樊哙还是一脸懵懂，于是伸出了邪恶的小手，用力一掐。
嗷——
樊哙呲牙咧嘴，面容扭曲。
果然看起来凶恶极了！
刘盈满意的转过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前些日子，我在栎阳街头曾被人刺杀过。”
嗯？
章邯下意识的心虚了一瞬，紧接着无奈的按了按眉心。
不是他干的，他心虚个什么劲儿啊！
是他年纪大了吗？
怎么有些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了。
“刺杀我的妇人是老秦人！”
章邯心中一沉，太子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是要找他要说法吗？
“那老妇，丈夫征百越，戍边去不回，儿子又战死，惟有乳下孙。
她之所以铤而走险，只是为了活命的五斗米。”
刘盈哼起了那老妪唱过的歌谣：
【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
春无余粮，秋无收藏。饥寒交迫，生不如亡。】
章邯的面色沉重而哀伤。
刘盈微微抿唇。
扎心吗？
扎心就对了
他当初那么难过，哭得那么凄惨。
总不能只他一个人心塞。
刘盈指着废丘的城墙上暗红，那是干涸的鲜血留下的痕迹。
“我听樊将军讲过当初攻伐关中的战斗厮杀，还有极其惨烈的废丘之战。
城下下汉军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城中的雍军精血守城，伤亡惨重。
来来去去，牺牲的都是关中子弟。
将军，这些年秦人的血己经流得太多了！
城中的三秦子弟，是化作一捧黄土，还是活着回家，全在将军的一念之间。”
章邯眉头耸动，心中大恸。
他知道，若是他负隅顽抗，城中的士卒还不知道要死多少。
他想起新安城外的二十万英灵，咸阳城中的熊熊烈火，废丘一战的尸横遍野。
那些为了大秦付出生命的勇士们，他们的英灵是否仍在注视着这片土地？
良久，章邯的眼中闪过一抹坚定。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没有什么朝代是可以恒久不灭。
陛下期待的，二世三世乃至于万世，江山传之无穷，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秦人的精神，秦人的骄傲，不应随着帝国的灭亡而消逝。
刘盈的声音再次响起：
“还有章平将军，他还在等着兄长回家。”
章邯哪怕是铁作的心肠，此时也难免触动。
章平是他的兄弟，今年正月的时候，在北地郡被汉军所俘虏。
他己经失去太多了，如今对仅剩的兄弟，他还能置若罔闻吗？
无论是他顽抗还是自戕，章平恐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刘盈随意的往地上一坐，随意的叉着腿，甚至放松的伸了个懒腰，笑嘻嘻的歪歪头：
“我累了，脚好酸，就不和将军客气了，将军你随意。”
幼时闻鸡起舞，无论寒暑。后来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章邯过往的生命里，一首严守贵族礼仪，正襟危坐，他曾经最瞧不上刘邦那副没骨头的流氓样儿，如今却学着刘盈的样子，西仰八叉的往地上一坐。
原来放下很轻松；
做出新的尝试，也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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