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爷书房的冷白光穿透雕花窗棂时，陈雪柔正攥着门把手。
她听见父亲压抑的咳嗽声从门缝里漏出来，指节在檀木扶手上硌得发白——这是今晚第三次，她捏着财务报表站在门口。
"进来。"
推开门的瞬间，陈雪柔鼻尖先撞上浓烈的中药味。
陈九爷半靠在真皮转椅里，左手搭着茶盏，右手压着份泛着铜版纸光泽的并购案文件。
他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可眉峰下压的凌厉半点未减："不是说过，没要紧事别来搅我。"
"是关于城西旧改项目的。"陈雪柔把报表摊在他面前，指尖点过第三页的红色批注，"集团连续三个月往建材商打预付款，可对方交货量连合同的六成不到。
我查了工商系统，那家公司法人上个月刚变更成..."
"够了。"陈九爷茶盏重重磕在案上，褐色茶汤溅在报表边缘，"你当陈家的钱是菜市场的白菜？
这点弯弯绕绕我会看不出？"他抬眼时瞳孔缩成针尖，"那是沈老的干儿子，沈老上周还在慈善晚会上替我挡了周董的酒。"
陈雪柔喉结滚动两下。
她想起三天前在仓库看见的堆成山的次品钢筋，想起财务总监欲言又止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手里的报表烫得慌："可这样下去，等工程验收时..."
"验收？"陈九爷嗤笑一声，抽出钢笔在并购案上签了名字，"验收那天沈老会亲自到场。
你以为那些质检报告是怎么来的？"他将钢笔帽"咔嗒"扣上，"雪柔，你总说我守旧。
可守旧的是规矩——商场不是课堂，不是你算清了成本利润就能赢。"
陈雪柔的指甲陷进掌心。
她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十岁那年，自己摔碎了他最爱的汝窑杯，他也是用这种"你还不懂"的眼神看着她。
那时她哭着说"我会改"，现在她想说"我懂了"，可喉咙像堵了团棉花。
"出去吧。"陈九爷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文件，"明天跟张姨去挑块翡翠，沈老夫人六十大寿。"
门在身后合上时，陈雪柔听见父亲又咳起来。
她靠在走廊的檀木扶手上，月光从雕花窗漏进来，在地面投下枝桠般的阴影。
颈间的梧桐叶吊坠贴着皮肤，凉得刺骨——林越总说她像株梧桐，风再大也能站得首。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像被台风刮折的枝桠，连方向都找不着。
"少奶奶。"
熟悉的声线让陈雪柔猛地抬头。
萧天不知何时站在走廊尽头，西装裤脚沾着点碎瓷片——是方才她摔的茶杯。
他倚着墙，指尖转着车钥匙，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脸色这么差，被九爷训了？"
陈雪柔下意识挺首脊背。
她讨厌这种被看穿的感觉，更讨厌自己竟然没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关你什么事。"话出口才发现尾音发颤，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萧天没接话，反而歪头看她："刚才在书房，你是不是又提了城西项目？"
陈雪柔瞳孔微缩。
她没告诉过他任何项目细节，连小琴都只知道她在整理报表。
"九爷桌上摆着沈氏的并购案。"萧天用钥匙尖敲了敲自己太阳穴，"上个月慈善晚会，沈老替他挡了周董三杯茅台。
再往前，陈家拿下码头仓库那年，沈氏的船队正好在台风天给他留了泊位。"他突然笑了，"你说那些建材商交货慢，其实是九爷故意压着款——沈老的干儿子需要现金流周转，而陈家需要沈老在关键时候..."
"够了。"陈雪柔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凉的墙。
她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离谱，"你怎么..."
"怎么知道？"萧天往前走了两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因为我观察。"他指了指自己眼睛，"观察九爷每天看的报纸，观察他接电话时的表情，观察阿强送文件时走左边还是右边楼梯——这些比财务报表有用。"
陈雪柔喉结动了动。
她想起方才父亲说"商场不是课堂"，可眼前这人没看过任何内部文件，仅凭观察就把脉络理得一清二楚。
林越当年谈下第一个项目时，也是这样眼里闪着光，说话时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你想说什么？"她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想说，九爷不是守旧。"萧天摸了摸袖扣，金属凉意透过指尖渗进皮肤，"他是怕输。
输了沈老的人情，输了陈家三十年攒的牌面。"他忽然倾身，目光灼灼，"但你说得对，那些次品钢筋会出事。
到时候沈老就算想保，也得看舆论闹得有多大——毕竟，沈氏的股价最近可不大稳。"
陈雪柔后退的脚步顿住。
她望着萧天眼里跳动的光，突然想起方才在浴室，他捡起润唇膏时故意顿了顿的模样。
那时候她觉得他在耍小把戏，现在却觉得...或许他从来都不是在耍把戏。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脱口而出。
萧天挑眉："因为你刚才摔杯子时，碎片溅到我鞋上了。"他蹲下身，指了指皮鞋上的细裂纹，"我得想办法让少奶奶心情好点，免得下次摔更贵的东西。"
陈雪柔差点笑出声。
可下一秒，她想起林越出事前两周，也是这样用轻松的语气分析对手弱点。
那时候她问"你为什么帮我"，他说"因为我想和你站在同一高度"。
后来他站到了云端，却再也没下来。
"你是不是...想进陈家董事会？"她突然问。
萧天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少奶奶高看我了。
我现在连客房的WiFi密码都不知道，还董事会？"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不过如果少奶奶需要，我可以帮你整理份舆情应对方案——免费的。"
"萧先生好雅兴啊。"
尖锐的女声从楼梯口传来。
小琴攥着围裙角跑过来，发梢还沾着厨房的面粉。
她挡在陈雪柔面前，像只护崽的母鸡："小姐今天累了，您要是没别的事..."
"小琴。"陈雪柔按住她肩膀。
女仆的手在发抖，她这才注意到小琴眼眶泛红——刚才在书房，她是不是听见了争吵？
"我和萧先生说两句话。"她轻声道，又转向萧天，"方案...明天早上给我。"
萧天点头，经过小琴身边时顿了顿："厨房的桂花糕烤焦了，你去看看？"
小琴猛地抬头。
她确实把桂花糕忘在烤箱里半小时了，此刻整栋楼该飘着焦糊味才对——可她刚才只顾着跑过来，根本没注意。
等她慌慌张张往厨房跑时，走廊里只剩陈雪柔和萧天的影子。
"他刚才..."陈雪柔望着小琴的背影，"是不是在帮我解围？"
"小琴护主心切。"萧天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十点西十三分，少奶奶该喝安神茶了。"他指了指楼梯口，"张妈煮了百合莲子的。"
陈雪柔望着他转身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西装后襟有块淡红色痕迹——是方才她摔茶杯时溅上的茶渍。
可他站在那里分析局势时，她竟半点没注意到。
夜风掀起窗纱，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
陈雪柔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相册里林越的照片还停在最后一页。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微信，输入"方案"两个字，又删掉。
最终只发了句："明天早上八点，客厅。"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楼下传来小琴的惊呼："天哪！烤箱！"
陈雪柔轻笑一声，转身往卧室走。
经过客房时，她听见里面传来翻书声——萧天的房间灯还亮着。
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地毯上，像铺了层碎银。
陈雪柔站在房门前，手悬在门把上犹豫片刻，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门框，便转身离开。
深夜的陈家老宅静得能听见钟表走动声。
小琴端着托盘从厨房出来时，看见客房的灯还亮着。
她望着托盘里的桂花糕（这次烤得金黄），又望了望陈雪柔紧闭的房门，咬了咬嘴唇，往楼梯走去。
萧天躺在床上时，听见了轻轻的叩门声。
他刚要起身，声音又消失了。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床头柜上，他摸出袖扣，在掌心转了两圈——那是他穿越前在二手市场淘的，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
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他听见走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接着是托盘轻放的声音，和一声极轻的叹息："萧先生，明天早餐...要加鸡蛋吗？"
黑暗中，萧天勾了勾嘴角，翻身裹紧被子。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他听见自己心跳声，和记忆里某个雨天重合——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在出租屋里等着第二天的早班地铁，却不知道命运会在转角处，给他换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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