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刃切入喉咙时,他并没有感受到有多疼,周围似乎变得安静下来,安静得可怕,安静到他能够听见利刃割开血脉的声音和潺潺的血流声。
纪明旭也没有想到,他的这把剑,最后要杀的人,是他自己。
那血,就像一朵乍然绽放的红花,纷纷落地。
“他死了!”
“他谢罪了!”
“他终于死了!大人!罪臣伏诛了,我们可以活下去了啊~”
“我们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欢呼声喜极而泣声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有人哀嚎有人哭地撕心裂肺。
众生百态。
林舒宓越过重重黑影,当所有的黑暗褪去,春风带着血气而来,她看见纪明旭倒了下去。看见他躺在最脏污的泥里,浑身血色。
月白锦衣被鲜血染得猩红刺目,瓷白脖颈上的伤口狰狞可怖。
极深极深,血肉翻卷,血汩汩地向外涌着。
触目惊心。
林舒宓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喉咙像是堵了东西,酸涩且疼。
她伸出手,想要捂住那道口子,可怎么都捂不住。越来越多的温热的血从指缝里穿过滴落,坠入地面。
该有多疼。
——他还没有死,他还没有咽气。
纪明旭能够感受到那血液的温热,粘稠,就像是一条蛇在脖颈上爬过,浸透衣服砸进地里又像溪流一般蜿蜒着。
他仰面躺着,望着那蓝的有些刺眼的天,竟干净的不染尘埃,连一丝云都没有。
——从此晴天日明,是个好兆头。
死亡似乎被放慢了下来,以至于他能够慢慢的想,迟钝的想着,他究竟是还有什么事情是没能做到的。
以至于迟迟无法咽气。
——有啊。
视线模糊了一瞬,又清晰了一瞬。
他好像看到了不远处的那棵树,枝繁叶茂,似乎有桃花迎风而纷落。
——竟然是一棵桃树。
可怎么可能呢?是幻觉的吧!
他记得那棵树,是一棵枯树啊。
他尝试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却是模糊一片。
可他还是看到了,也许是临终前的臆想,可他就是看到了。
有人逆着光蹲在了自己的身边。
似乎是不忍,他看到她伸出了皙白的手,颤抖着又轻轻的落在了他那破碎的喉咙上。
她想要捂住他的伤口。
血没有止住,也无法染红她的掌心。
——是那个桃花精。
纪明旭望着她,唇边扯出了一抹淡淡的笑,他双唇微动着,嗓音却是发不出来。
林舒宓倾身贴近着,
“……抱歉……”
“……吓到你了……”
“……脏……”
是极慢极慢的唇形,即使无声也足够叫人辨别的字眼。
“不脏。”
林舒宓垂着眸,胸口似乎被拧了一下又一下,
“我说过的,这里不兴睡觉的。”
纪明旭低低的笑着,喉咙里涌出更多的血,顺着衣襟往下流淌着。
“……对……不……”
——对不起。
“我……欠……”
——我欠你的那条鱼。
“做……不……”
——做不到了。
眼皮越来越重,他似乎看到她俯身下来,在他的耳边说着,
“纪明旭,会再见的。”
“纪明旭,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错。”
“纪明旭,我等着的。”
“纪明旭,你会做到的。”
声音似近又远,可他听到了。
——她在唤他的字。
——会再见吗?
——真好。
纪明旭想要勾起唇角,却是不能。
——真开心。
——可惜。
为什么绯衣如火,灼人眼球。
林舒宓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是这样夺目的红,令人心生烦闷的红。
连姜陈淼都旁敲侧击的想要让他摆脱的红,可那衣服就像是焊死在他身上似的。无论是什么衣服到了他的身上,都会变成那样的红。
是被血染红的,所以凝成那样艳的刺目的红。
为什么襟口处颜色是那么暗的红?
是自刎,是一剑封喉时浸透衣袍的第一道血。
一路从衣襟领口蔓延而下,如雪地梅花绽放,似白纸朱砂蜿蜒。
决绝且凄然。
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
可这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都看到了,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的血。
滚烫鲜艳且灼灼。
青石板上,血痕蜿蜒,首抵枯树。
风停了,天似乎更亮了,朗朗晴日下,林舒宓感受到掌心下的脉搏……停了。
她的耳边是没有感情的有关宁安城实录的撰写,是载入史书的寥寥几语:
“春,宁安城疫止。平宁候、秦皇二子肃清奸邪,逆贼伏诛,民皆庆之……”
逆贼。
林舒宓冷笑出声。
是个逆贼。
仅仅是逆贼两个字。
无名无姓,轻描淡写。
他的名字,无人提及;他的来处,无人在意;他流尽的血,遭人践踏;他所做的一切,被遗忘。
最后只剩下,公文史书上的乱臣逆贼;百姓唾骂里的祸国凶徒;家族名谱内的朱笔购销。
从此没有纪循。
只有纪明旭。
林舒宓抚着他的脸,忽然抬起头。
寒冷的视线如刀刃一般劈开癫狂的人群,越过石墙钉在了最高处那里,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窥探着的人上。
青衣玉冠,面容隐在光线触及不到的阴影处,指节攥紧得发白。
他看着纪循所在的方向,冷漠且无情。
是秦宏烨。
是曾与少年们痴缠猎场的秦六哥。
是陆七所说的与纪三哥一同南下治灾的秦六哥。
是纪循赴死化清风助他扶摇而上的皇家六子。
有人自他身后踏出,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侧。
是后来的南下救灾居功甚伟的平宁侯薛仁归。
薛仁归立在秦宏烨的身后,神情漠然,语气冰冷。
“王爷知道的,朝堂容不下这样的人。你该清楚的不是吗?他若是活着,死的会是更多的人。我们现在做的选择,就是最为正确的。”
“从他拔剑的那一刻开始,从他每挥剑斩杀的人开始,他就注定是个罪人了。”
“我佩服他的这份勇气。”
秦宏烨沉默的立着,他俯视着那道残躯,亲眼看着纪循咽了气。
他做错了吗?
秦宏烨扪心自问。
他没有错,他不可能有错!
良心是什么?
有良心的人不得好死。
早在他幼童时期他就知道了的。
好人不长命的,尤其是有良心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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