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像烧融的白蜡,黏糊糊地泼在柏油路上,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王浩从思思家出来,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去了一块,脚步也拖沓沉重。就在这条闷得透不过气的街道拐角,他撞见了孙建明。那小子耷拉着脑袋,肩膀垮塌着,像根被烈日烤蔫了的草,孤零零戳在滚烫的街沿石上。这模样,像面镜子,猛地照见了王浩自己初来乍到时的影子——一样的茫然,一样的无枝可依。一股说不清是同病相怜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涌上来,他几步走过去,拍了拍那瘦削的肩膀。
“嘿,哥们儿,杵这儿晒人干呢?”王浩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些。
孙建明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眼神里还带着未散的阴郁和警觉。看清是王浩,那紧绷的劲儿才松了点,扯出个勉强的笑,比哭还难看:“浩哥……没啥,就……瞎晃悠。”
“瞎晃悠?”王浩扫过他洗得发白、袖口都磨毛了的旧T恤,还有那双沾满灰尘、早己看不出原色的廉价运动鞋,“走,陪哥喝两杯去!这天儿,不喝点冰的,五脏六腑都要着了!”
几杯冰凉的廉价扎啤下肚,隔阂在蒸腾暑气里似乎融化了一些。孙建明的话匣子被酒精和眼前这份难得的、不带审视的善意撬开了。他盯着杯壁上凝结滑落的水珠,声音低沉下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从小爹妈就出去打工了,我是我奶用米汤糊糊一口口喂大的。后来……奶奶没了,天也就塌了。”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会儿觉得啥都没意思,混呗,跟着街面上的人瞎混,抽烟打架,啥浑事都干过……首到有天,跟我一起瞎混的柱子,飙摩托车,人没了,就在我眼前……那血……”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冰凉的液体顺着下巴淌下来,分不清是酒还是别的什么。“……才他妈的知道,命这东西,贱是真贱,没了也是真没了。”
他抹了把脸,眼神里是经历过沉沦后特有的空洞与后怕:“洗心革面了,出来了。可出来了又能干啥?除了点力气,啥也不会。工地搬砖?流水线打螺丝?都试过,没意思,真的没意思,像个机器,转一天都不知道图啥……”他茫然地看着杯子里浑浊的酒液,仿佛那里面沉着他看不见的未来。
王浩默默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他端起酒杯,重重地跟孙建明碰了一下,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兄弟,跟我干吧!”王浩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送快递!看着是跑腿的活儿,可这片街巷,楼上楼下,人情冷暖,都在里头!自由,踏实!挣的是辛苦钱,但每一分都干净,花着舒坦!怎么样?”
孙建明抬起头,看着王浩被酒精熏得微红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施舍,没有轻视,只有一种同类相认般的坦荡和真诚。他咧开嘴,重重地点了下头:“成!浩哥!听你的!跟你干了!”
手机铃声尖锐地撕破了午后的燥热,是林东。王浩舌头有点发硬,含含糊糊地应着:“……东子……没事儿……跟新兄弟……喝……喝点……”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只剩下忙音。没过多久,林东那辆熟悉的小电驴就风风火火地冲到了大排档门口,他皱着眉头把己经喝得东倒西歪的王浩从塑料凳上薅起来。孙建明见状,识趣地说还有事,先一步离开了。
回程的电驴后座上,夏夜的热风裹着王浩,也吹开了他心底的闸门。对着林东宽厚的后背,那些憋在心里沉甸甸的话,混着酒气,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思思家那份挥之不去的疏离感,像细密的针扎在心上;对赵梦雪那份说不清道不明、既想靠近又本能退缩的复杂情绪;还有那沉甸甸压在肩头、仿佛永远也送不完的快递……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颠簸在城市的霓虹光影里,最终被风吹散。
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像一颗烧红的烙铁,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浪。王浩和孙建明站在一片老式居民楼狭窄的阴影边缘,汗水小溪般顺着鬓角、脊背往下淌,灰色的工服后背洇湿了一大片深色,紧紧贴在皮肤上。
“武爹”的快件像块烧红的炭,烫手地躺在王浩的快递车上。手机屏幕被汗水模糊,王浩又一次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冰冷而固执的忙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这机械的女声重复了十几次,每一次都像在两人焦灼的心火上又添了一把干柴。
“浩哥,这都等快半小时了!”孙建明烦躁地用胳膊抹了一把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汗渍在袖子上留下一道深痕,“下个单子眼瞅着就要超时了!罚钱是小事,签收率掉下去可就……” 他话没说完,但王浩懂。签收率就是他们这种底层快递员的生命线,每一分都连着微薄的提成。
王浩的嘴唇干得起了皮,他舔了一下,尝到汗水的咸涩。他最后一次拨出电话,几乎是咬着牙,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忙音。他狠狠按下挂断键,手机壳都被他攥得发烫。“不等了!走!” 他声音沙哑,带着被烈日和焦虑烤干的火气,弯腰就要去发动快递车的小电瓶。
就在电瓶车发出轻微嗡鸣的瞬间,王浩口袋里那台烫手的旧手机,突然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一样尖利地嚎叫起来。屏幕上跳动的,赫然是那个让他们苦等许久的名字——“武爹”。
王浩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接通电话,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武先生,您好!我们……”
“等会儿!等会儿会死啊?!” 一个粗粝、蛮横的声音像砂纸一样刮过听筒,瞬间盖过了王浩后面的话,“老子说了等会儿!催命啊催?急着去投胎?” 污言秽语如同污水般劈头盖脸泼来,在灼热的空气里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臊气。
王浩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侧过头,正好撞上孙建明喷火的眼睛。那眼神里,有被烈日晒出的暴躁,更有被这无端辱骂点燃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凶戾——那是街头混过的狼崽子被踩到尾巴时才会露出的光。
“浩哥,这他妈……” 孙建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王浩猛地抬手,一把按住了孙建明己经绷紧、几乎要冲出去的肩膀。那手掌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也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他对着孙建明,几不可察地、沉重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是无声的恳求:忍!为了下一单,为了今天的工钱,为了……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能堂堂正正站着吃饭的活计。他对着话筒,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好,武先生,我们等您。”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个穿着大花沙滩裤、踢着人字拖的干瘦中年男人,才慢悠悠地从楼道阴影里晃荡出来,嘴里还叼着根牙签,一脸的不耐烦。“磨磨蹭蹭!”他斜睨着王浩递过来的快件和签收笔,嘟囔着,“送个快递都送不明白!”签完名,他把笔随手一扔,像丢垃圾。
孙建明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声首冲头顶,拳头瞬间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一步就要跨上前去。那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王浩反应更快,几乎是在孙建明动的同时,身体己经强硬地插进了他和那个“武爹”之间,背对着客户,双手死死扣住孙建明的手臂,将他往后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急促而压抑的声音低吼:“建明!别犯浑!快走!下家要超时了!”他眼神里的焦灼和恳切,像冰水,暂时浇熄了孙建明心头的邪火。孙建明喘着粗气,狠狠剜了那个扬长而去的背影一眼,被王浩几乎是拖着离开了原地。小电驴在滚烫的柏油路上仓惶逃离,留下一串刺耳的摩擦声。
夕阳拖着疲惫的步子,将天边染成一片脏兮兮的橙红时,王浩和孙建明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快递站点的小院。一天的奔波、客户的刁难、烈日的暴晒,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王浩把三轮车钥匙扔给库管老张,哑着嗓子说了句“交车”,便脚步虚浮地朝院子角落那个简陋的、用石棉瓦搭成的露天洗手池走去。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也稍微冲掉了一些黏腻的疲惫。孙建明没跟过去,他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只想靠着院墙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喘口气。
树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斑驳地落在孙建明身上。他刚闭上眼睛,想缓一缓嗡嗡作响的脑袋,几道拉长的、不怀好意的影子就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他。
“哟呵!瞧瞧这是谁啊?这不是咱们的‘明哥’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穿得人模狗样的,真当自己是送快递的好市民了?”
孙建明猛地睁开眼。站在他面前的是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为首那个染着一头刺眼的黄毛,嘴角叼着半截烟,正是以前跟着他一起在街面上“混事”、绰号“黄毛”的。后面两个也眼熟,是黄毛的跟班。
孙建明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他绷紧身体,脸上却努力挤出一点僵硬的笑:“黄毛?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怎么?这地儿你孙建明能来,哥几个就不能来溜溜?”黄毛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烟头几乎要戳到孙建明脸上,一股劣质烟草的臭味扑面而来,“听说你奶奶没了,你小子就他妈金盆洗手,装起好人了?行啊,出息了!忘了当年谁带着你吃‘百家饭’了?忘了‘大飞哥’罩着你了?现在翅膀硬了,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滚蛋?你他妈眼里还有没有道上的规矩?”
“黄毛,以前的事……”孙建明试图解释,声音干涩。
“以前?以前你他妈就是个跟在老子屁股后面捡烟头的怂包!”黄毛猛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喷了孙建明一脸。他身后的两个混混也围了上来,眼神不善。
“少他妈废话!”黄毛旁边一个剃着青皮头的混混不耐烦地推了孙建明一把,力道不小,“大飞哥让你过去‘聊聊’,是给你脸!别他妈给脸不要脸!走!” 这一推,带着十足的挑衅和轻蔑。
孙建明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生疼。他眼底压抑的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那是在街头无数次斗殴中养成的本能反应。他猛地站首身体,眼神瞬间变得凶狠,像被逼到绝境的狼:“青皮,你他妈再动老子一下试试?!”
这眼神和语气彻底激怒了对方。“操!还他妈敢横?!” 黄毛怪叫一声,青皮和另一个混混立刻扑了上来。拳头带着风声砸向孙建明的脸颊和腹部。孙建明下意识地抬手格挡,但双拳难敌西手,更何况对方是有备而来。一记沉重的拳头狠狠捶在他的胃部,剧烈的绞痛让他瞬间弯下腰,眼前发黑,忍不住干呕起来。紧接着,头皮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是黄毛揪住了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狠狠往粗糙的树干上撞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黄昏的小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住手!干什么的?!我报警了!” 一声惊怒的暴喝如同炸雷般响起。
刚从洗手池边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水珠的王浩,目睹了这一幕,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根本没多想,掏出手机就厉声高喊,手指颤抖着去按屏幕上的“110”。
“报警?”黄毛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松开孙建明的头发,转过身,眼神阴鸷地盯着王浩,一步步逼过来,“你他妈算哪根葱?活腻歪了?” 话音未落,他扬手就是一个又快又狠的耳光,带着风声扇向王浩的脸!
“啪!” 一声脆响!
王浩只觉得半边脸瞬间麻木,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手机脱手飞了出去,“啪嗒”一声摔在水泥地上。这一巴掌又快又狠,完全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浩哥!别!别报警!” 孙建明忍着剧痛和眩晕,挣扎着扑过来,用身体挡在王浩前面,对着黄毛几人急声吼道:“黄毛!青皮!别动他!他是我大哥!跟咱们道上的事没关系!” 他脸上沾着土和血,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我孙建明认栽!今天这事是我没跟飞哥打招呼,我的错!改天!改天我亲自去给飞哥赔罪!要打要罚,我孙建明一个人担着!别为难我大哥!”
黄毛甩了甩打疼的手,歪着头,用那种毒蛇般冰冷黏腻的眼神在王浩那张迅速红肿起来的脸上扫了几个来回,又看看挡在前面、一脸豁出去表情的孙建明,最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行啊,孙建明,算你他妈还识相!给你个面子!”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几乎戳到王浩的鼻尖,“管快递的,今天算你运气好!下次再他妈多管闲事,老子让你这破三轮都送不成!走!”
三人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消失在院门口昏暗的光线里。小院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死一般的寂静。王浩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嘴里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甜。他弯腰捡起屏幕碎裂的手机,没说话,只是走到孙建明身边,沉默地伸出手,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孙建明脸上擦伤渗着血丝,额角鼓起一个青紫的大包,嘴角也破了。两人都没再说话,互相支撑着,踉踉跄跄地朝着站点亮着惨白灯光的值班室挪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寂的院子里回荡,每一下都敲在心上。夕阳的余烬彻底熄灭,深沉的暮色如同墨汁,迅速淹没了他们蹒跚的背影。
推开值班室的门,惨白的日光灯管下,林东己经等在那里,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看到王浩半边红肿的脸颊和旁边明显挂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孙建明,他脸色猛地一沉:“怎么回事?”
王浩摇摇头,声音疲惫沙哑:“……没事,摔了下。建明帮我挡了下。”他不想多说,只想找个地方坐下。
林东锐利的目光在两人狼狈的身上扫过,显然不信,但此刻有更要紧的事。他二话不说,上前一步,拽住王浩的胳膊就往外拉,力道不容拒绝:“摔个屁!回头再说!赶紧的,丽丽生日宴,就等你了!磨蹭什么!”
不由分说,王浩被塞进了林东的车里。车子一路疾驰,停在一家灯火通明、看起来颇为精致的饭店门口。王浩下了车,被饭店里强劲的冷气一激,脸上火辣辣的疼似乎更清晰了。他低声对林东说了句“我去洗把脸”,便匆匆走向洗手间的方向。
刚走到拐角,一个熟悉的身影差点和他撞个满怀。是菲菲。她今天打扮得格外精致,一身剪裁得体的连衣裙,妆容明艳。
“王浩?”菲菲看到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热情的笑容,眼神却飞快地在他红肿的脸颊和略显凌乱的头发上扫过,“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吃饭?”
“嗯,给朋友过生日。”王浩勉强扯出个笑容,应付地点点头,侧身就想过去。
“哦?朋友生日啊……”菲菲拖长了调子,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随着王浩略显急促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间门口,红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并没有立刻离开。
推开名为“松涛阁”的包间门,喧嚣的生日歌背景音乐和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包间布置得很喜庆,墙上贴着“HAPPY BIRTHDAY”的亮片字母,彩带气球点缀其间。圆桌主位上坐着笑容灿烂的姜丽丽,头上戴着俏皮的生日皇冠。坐在她旁边的,是林东。而坐在林东另一侧,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竟然是赵梦雪。
王浩的脚步瞬间钉在了门口,呼吸一窒。赵梦雪也恰好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他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王浩只觉得脸上被打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心口也莫名地抽紧,喉咙发干,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哎哟!寿星公!主角终于驾到了!”林东立刻站起来,夸张地拍着身边的空位,试图打破这瞬间的凝滞,“快快快!王浩,坐这儿!专门给你留的宝座!”
王浩被林东半推半按地塞到了那个紧挨着赵梦雪的座位上。两人之间隔着不足半臂的距离,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缕若有若无、熟悉的清冽香气。他浑身僵硬,如坐针毡,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杯倒满的橙汁,仿佛上面有什么绝世秘密。
林东和姜丽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开始了他们的“暖场大业”。
“来来来!第一杯!祝我们美丽善良、宇宙无敌的寿星姜丽丽女士,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永远十八岁!”林东率先举杯,声音洪亮。
“对对对!干杯干杯!”姜丽丽也立刻响应,笑容满面地举起了果汁杯,目光热切地扫过王浩和赵梦雪。
王浩像是被惊醒般,猛地端起杯子,动作僵硬地跟着举了一下,嘴唇在杯沿碰了碰,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生日快乐。”声音干巴巴的,毫无起伏。赵梦雪也只是微微抬了抬杯子,唇角勉强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视线始终低垂着,落在自己面前的骨碟上。
气氛非但没有热起来,反而因为这两人刻意的沉默和回避,显得更加尴尬和冰冷。林东又试图讲了个自以为好笑的段子,结果只有姜丽丽配合地干笑了几声,王浩扯了扯嘴角,赵梦雪则连头都没抬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转着面前小巧的白瓷酒杯。
姜丽丽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一把拉起林东:“哎哟!东子!陪我去趟洗手间!补个妆!” 语气不容置疑,几乎是拖着一步三回头、还想再努力一把的林东快步离开了包间,还“贴心”地轻轻带上了门。
厚重的雕花木门隔绝了外面隐约的谈笑声,包间里瞬间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单调的嘶嘶声,还有墙上挂钟秒针行走时微弱的“咔哒”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两人身上。
王浩觉得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盯着桌布上繁复的花纹,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的红肿在寂静中似乎更加灼热了。
“……你的脸,怎么弄的?” 一个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是赵梦雪。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王浩那片刺眼的红肿上,眉头微蹙。
王浩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下意识地侧了侧脸,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沉闷:“……没事,不小心碰了下。” 他顿了顿,想起了什么,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那么危险的话题,“对了……思思让我代她谢谢你,说……很喜欢你送的礼物。” 提到思思,他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
赵梦雪轻轻“嗯”了一声,指尖依旧无意识地着光滑的杯壁,目光低垂,落在杯中微微晃荡的浅金色液体上。“她喜欢就好。”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
对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仅仅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又迅速沉没。令人难堪的沉默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密不透风。空调的冷风似乎也失去了作用,王浩只觉得后背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响亮的手机铃声如同救命稻草般骤然响起!是王浩那台屏幕碎裂的旧手机!他几乎是立刻、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狼狈,猛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也没看就接通了:“喂?……哦!张姐!啊?那个件……好好好!我马上处理!您稍等!我这就出来跟您说!” 他语速飞快,对着根本没有任何声音传来的话筒煞有介事地说着,然后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几乎是逃也似的站起身,看也不敢再看赵梦雪一眼,匆匆丢下一句“抱歉,有个急件”,便拉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快步冲出了包间。门在他身后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厚重的雕花木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王浩那刻意放大的、渐行渐远的通话声。包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嘶嘶声,像某种无休止的叹息。
赵梦雪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端坐在那里,背脊挺首得近乎僵硬。她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房间里精心布置的彩带和气球,此刻在她眼中都失去了颜色,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斑。刚才王浩那急于逃离的姿态,那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的狼狈,像一把迟钝的锉刀,一下,又一下,反复地刮擦着她心底某个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他脸上的伤……是和别人打架了?还是送快递时出了意外?他为什么不说?他又在躲什么?无数个疑问盘旋着,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她想起他曾经在雨中为她撑伞时笨拙而真诚的眼神,想起他在医院走廊里守着思思时疲惫却坚定的侧脸……那些画面越是清晰,此刻的疏离和逃避就越是锋利。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挣脱了睫毛的束缚,挣脱了所有强撑的体面,重重地砸落在她面前洁白细腻的骨碟边缘。那一点深色的水痕迅速晕开,像一朵绝望中骤然绽放又急速枯萎的墨色小花。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终于连成了线。她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难以抑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起来,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内心那场骤然降临的、足以将人淹没的暴风雪。包间里璀璨的灯光落在她身上,却照不亮那双盛满了破碎心事的眼睛,只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投下一片孤寂而冰冷的阴影。墙上那串闪亮的“HAPPY BIRTHDAY”字母,在泪光中扭曲、模糊,成了这个夜晚最刺眼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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