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朝霞回到寂静的【竹石房】，心绪如潮。
十二年前，绛阴国破。参战的刻魂人，十死无生。
她永远记得，玖原被浊妖那布满倒刺的利爪洞穿身体的瞬间。鲜血……滚烫的鲜血，像喷涌的泉，溅满了她的脸。玖原倒在她怀里，身体痛苦地抽搐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咕噜声，破碎的内脏从巨大的伤口中涌出……满地刺目的猩红，将夜空都染成了血色。
“妈……飏儿他……只能拜托……你了……”玖原涣散的眼睛死死望着她，用尽最后力气挤出这句话。
“原儿！别说话！别说了！留着力气……”朴朝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徒劳地想按住那恐怖的伤口。
怀中身体的起伏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沉寂下去。玖原的眼睛，至死未能闭上。
无声的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滚落下来。
这不仅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剜心之痛，更是想到襁褓中的飏儿从此成为孤儿的无尽心酸。
她不能再失去了……绝不能。
暮色终于吞没了天边最后一线光。朴朝霞颤抖着枯瘦的手指，抚过书页间一片早己干涸发黑的陈旧血迹，那里夹着一小块焦黑的魂玉碎片。
轰——隆——隆——！！！
话音未落，西南天际仿佛爆开焰光，三座魂塔同时响起，惊起满城栖鸦。
朴朝霞猛然转身，鹤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银发在骤然卷起的夜风中狂舞，鹤氅猎猎作响。她望向声响传来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
“这玲州的天……终究要变了……”
……
“杨钦大人到——！”
铜钲般的通报声撞破檐角积雪，在青瓦间荡起回音。
朴朝霞端坐的【竹石房】内，鎏金烛台上的火苗猛地一颤，将她衣袂的影子投在暗纹屏风上。
她缓缓抬眸，透过半掩的冰裂纹花窗，瞥见廊下积雨的涟漪被马蹄踏碎，溅起的水花在灯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剪影。
门外，玄铁蹄铁叩击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恍若命运的鼓点。朴朝霞起身时，腰间玉珮闪光。她的衣袂垂落如深潭静水，步履间却带着刻魂人特有的沉凝——每一步都似踩在时光的节点上。
待她步出厅门，正见杨钦自乌骓马上翻身而下，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靴底蹭过青石板溅起细碎水花。
此人剑眉如刀，眉梢凝着化不开的霜色，双手握拳时指节泛白，显是一路疾驰而来。
“朴老师！”杨钦未及拂去额间冷汗，便疾步上前，声音里仿佛裹着冰碴子，“玲州急报！”他的目光扫过朴朝霞身后的廊柱，那里悬着一幅驱魔图，朱砂绘就的面具正泛着暗色微光，与他此刻的血丝瞳孔竟有几分呼应。
议事厅内，紫檀案几上的茶盏早己凉透。杨钦落座，腰间令牌的鎏金飘带擦过案角，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檀木案几上急促叩击。
“朴老师，深夜叨扰，恕我冒昧，但事出紧急……”杨钦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
“您可知晓？浊妖……十五年前被祭神诺克文斯以【祭魂宴】镇压于绛阴地脉深处的浊妖……重现了！”他猛地抬眼，死死盯住朴朝霞，“三日前！绛阴西境，三个村落……被屠戮殆尽。残垣断壁上凝结着紫黑色的浊妖秽气，连……连那里的土地都在溃烂发臭！”
朴朝霞垂眸，指尖轻轻着案几上一幅绣画的纹路，动作看似平静，指尖却微微发白：“【神明庇护】的衰退……根源何在？”声音如同古井无波。
“风神卡蒂瓦的镌铭人早己经预言过，十年前，卡蒂瓦神像的神魄便开始龟裂。”杨钦从袖中取出一卷泛着磷光的帛书，展开时竟有冰晶簌簌掉落，“您看这星图——风神的神明庇护，己从凛冬之海缩回五百里，至少减少了近五分之二。如今连绛阴的烽火台都成了无人之境。”
“只是道听途说还不足以盖棺定论，我现在倒担心那些新生代刻魂人，生在庇护之下，长于安宁之中，何曾见过浊妖撕碎生魂、啃噬脏腑的炼狱？昨日我路过演武场，竟见几个二段刻魂人在练习【炎刃术】时，因惧怕猛炎割面而退缩……这等人，如何护我人族疆土？！她的声音骤然停住，指节重重叩在帛书上，震得案上茶盏微晃。
窗外，北风卷着细雨扑打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朴朝霞望向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那些刻着巫祝铭文的铃铛早己锈蚀，只剩残片在风中碰撞，发出脆响：“玲州坐镇人伤愈？呵……十年前他为了玲州硬抗浊妖王，虽保住性命，却也折损了八成魂魄。如今【西炎之海】的防线，怕是连【潮世】浊妖掀起的浪涛都挡不住。”她忽然浅笑，笑声中裹着一丝怀疑。
“煌述？北方第一人口国？不过是把刻魂人当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可曾想过，当逐神之星熄灭之时，这些被豢养的‘神仆’，还剩几分血性？”
杨钦闻言，额角青筋微跳，从怀中掏出一枚焦黑的令牌——那是英芴殿的议事令，边缘还留着被火燎过的焦痕：“朴老师可知？风神卡蒂瓦的逐神之星……昨夜己经彻底熄灭了。”
此言一出，厅内烛火陡然昏暗，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壁上扭曲如鬼。
朴朝霞猛地攥紧了袖中的玉珮！力道之大，让温润的玉石几乎嵌入掌心，指节瞬间失去血色。
“逐神之星……第一个陨落的……竟是风之子卡蒂瓦？”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前仿佛闪过当年那凛冬之海浊妖巢穴的滔天弛风，“当年他以【风魂链】涤荡乾坤，何等煊赫……竟连神格……都保不住了吗？！”
“英芴殿的密令说，”杨钦压低声音，喉结在月光下滚动，“从今往后，风之国再无‘神选刻魂人’。所有新刻魂人，必须通过【神枢求降】圣会，以拼杀，血契祭祀换取神魄。而如今咱们煌述的任务……”他忽然掀开案几上自己同时与令牌一起拿出的密令“是配合中央，启动‘刹神炎舞’计划。”
朴朝霞凝视鼎中残片，忽觉一股灼浪自掌心腾起——那是刻魂人特有的神魄共鸣。她的瞳孔中闪过一抹琥珀色竖瞳，耳边仿佛响起多年前丈夫的笑声：“朝霞，若有朝一日神明背弃人类，我们便……”话音戛然而止，只剩窗外细雨扑簌簌落在屋顶，化作冰凉的泪痕。
“刹神炎舞……”朴朝霞抚摸着鼎沿的巫纹，指尖染血，“这是要以凡人之躯，剜出神魄，重铸【神明继承人】，进行神道登基?”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杨钦，“杨钦，你作为众会理事，可知这计划的代价？”
杨钦沉默许久，最终垂下头颅，发间的象征理事的红色布条在风中轻轻颤抖：“英芴殿说，这是……最后的希望，无论之后失败与否。”
厅外，雨愈发大了。远处东炎之海的方向，隐约传来闷雷般的轰鸣，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那是预警。
朴朝霞站起身，衣袂扫过案几，她的目光穿过层层风雨。
她的身后，仿佛是燃烧的村落、破碎的傩面，以及……永不熄灭的炎火。
“有刹神炎舞……”她低语，声音在雷声中几不可闻，“那就……会有刹神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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