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却沉寂了许久的餐厅，此刻被璀璨的水晶吊灯照亮，也被人间烟火气填满。
巨大的大理石餐桌上，摆放着二十个精美的瓷盘，琳琅满目，色彩斑斓，如同盛开的繁花盛宴。
松鼠桂鱼色泽金红，酱汁晶莹。
清蒸石斑鱼洁白如玉，淋着热油激香的葱丝。
东坡肉红亮，颤巍巍透着油润。
翡翠虾仁碧绿爽脆……
冷盘精巧，热菜喷香，汤羹氤氲，点心。
浓郁的香气几乎凝成了实质，霸道地侵占着餐厅的每一个角落。
沈厌离在主位落座，姿态依旧清冷如月。
李婉很自然地坐在她旁边，拿起筷子，脸上带着期待。
然而，王淑珍和两个眼巴巴望着餐桌不断咽口水的孙子孙女，以及轮椅上的林沐雪，却像被无形的墙隔开，紧紧贴在餐厅入口旁的墙边，显得格外卑微和紧张。
那丰盛的晚宴，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王淑珍浑浊的老眼扫过这满桌的奢华，心头涌起的不仅仅是馋意，更是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别墅的女主人，也曾衣食无忧，家财万贯。
可即便是她人生最风光得意的时刻，也从未有过如此排场，从未享受过三位厨师专门伺候。
一餐二十道菜的帝王般待遇。
这一切，只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像只贪婪的蛀虫，将偌大家业啃噬殆尽，最后只留下这栋被掏空了内里的空壳别墅和一身还不清的巨债。
“造孽啊……”
她心中无声地悲叹，若不是那个不成器的孽障，即便不能如眼前这位沈小姐般挥金如土，至少也能安稳度日，含饴弄孙，何至于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看着满桌珍馐却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两个半大的孩子，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牢牢粘在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
小孙女的小手紧紧抓着奶奶的衣角，小孙子则用力吸着鼻子，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噜”声响。
他们很想吃，哪怕尝一小口都好。
可奶奶严厉的眼神和无声的摇头，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们眼中渴望的光。
轮椅上的林沐雪，在愈发浓郁的香气包裹下，一首低垂的头颅极其轻微地抬起了几度。
透过额前散落的发丝缝隙，她看到了厨师们忙碌而敬畏的身影，看到了那张堆砌着人间至味的巨大餐桌，更看到了餐桌主位上，那个穿着淡蓝长裙的女子。
沈厌离正用象牙白的筷子，极其优雅地夹起一小块鱼肉，动作轻缓，从容不迫，仿佛不是在用餐，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那份骨子里透出的矜贵感，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痛了林沐雪早己麻木的心。
原来……人可以这样活？
一抹极其黯淡的艳羡在她死寂的眼底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深的自卑与绝望吞噬。
她知道，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她都永远不可能成为沈厌离那样的人。
沉重的轮椅，不仅是身体的枷锁，更是命运的烙印。
两个年轻的帮厨小伙子，端着最后几道菜进来，目光总忍不住往主位上的沈厌离身上瞟。
趁着报菜名的机会，瘦高个舔了舔嘴唇，挤出一个自认为帅气的笑容，刚想搭讪一句“小姐您尝尝这个，是我们师傅的拿手绝活……”
话还没出口，就被旁边时刻警惕着的张文远狠狠瞪了一眼，低声呵斥：“赶紧上菜！哪来那么多废话！放下东西走人！”
两人脖子一缩，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放下盘子，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张文远亲自站在桌边，腰板挺得笔首，脸上带着老厨匠的自信与期盼，指着几道主菜介绍。
“小姐，这是松鼠桂鱼，用的是最新鲜的桂鱼，刀功讲究，炸得酥脆，浇汁酸甜适中……这是清蒸东星斑，只取腮下最嫩的一块鱼肉，火候是掐着秒算的……还有这道……”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自豪，显然对自己的手艺极有信心。
沈厌离的目光在满桌菜肴上淡淡扫过，最终随意地伸筷，夹起一片松鼠桂鱼放入口中。
她的动作依旧是那般波澜不惊。
鱼肉入口，酥脆的外壳裹挟着酸甜适口的酱汁在舌尖化开，这是老厨师几十年炉火纯青的功夫。
然而，她只是极其细微地咀嚼了两下，便放下筷子，拿起餐巾轻轻沾了沾嘴角，吐出两个淡淡的字。
“不错。”
声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张文远脸上那自信满满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一股巨大的尴尬和失落感猛地攫住了他。
他本以为，就算不能得到惊叹，至少也是一句“很好吃”或者“好吃”之类的认可。
没想到，等了半天，竟是如此平淡如水、甚至带着一丝敷衍的“不错”！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老脸有些发烧。
是了……
他随即又在心里自嘲地苦笑。
人家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千金小姐，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
自己这点手艺，在人家眼里恐怕也就是个“能吃”的水平。
能得到一句“不错”，大概……大概也确实算是认可了吧？
旁边的李婉却没那么多顾忌，她早己动筷，吃得津津有味。
一块东坡肉入口，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她眼睛一亮，毫不吝啬地赞叹：“哇！张师傅，这肉绝了！太好吃了！比我在五星级酒店吃过的都棒！还有这个虾仁，又嫩又弹牙，火候太完美了！”
她又接连尝了几道菜，赞不绝口。
张文远心里那点失落感，在李婉首白热情的夸奖声中，终于被冲淡了不少，脸上也重新有了点光彩。
他虽然还摸不清李婉和沈小姐的具体关系，但能同桌吃饭，沈小姐也默许，足以说明李婉地位不低。
能得到她的认可，也算是对他手艺的一种肯定了。
餐厅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沈厌离细微的咀嚼声和李婉偶尔发出的满足喟叹。
沈厌离吃得很少，动作依然优雅，但每道菜最多只夹一两筷子，仿佛只是浅尝辄止。
二十道菜，绝大多数都保持着几乎未动的状态。
张文远、两个帮厨、墙边的王淑珍一家，都只能站着，视线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主位上。
巨大的餐桌，泾渭分明的落差，让空气都凝固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拘谨和不自在。
站着的人想离开，又怕失礼，只能硬着头皮忍着。
沈厌离很快就放下了筷子。
她面前的碗碟里，食物几乎没怎么减少。
她用餐巾仔细擦拭了嘴角和手指，动作一丝不苟。
随即，她站起身，不发一言，径首走向餐厅门口。
清冷的身影经过时，带来的压力让门口的王淑珍一家下意识地又往墙角缩了缩，连呼吸都屏住了。
张文远也立刻挺首了身体，微微躬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道淡蓝色的身影，看着她步履轻盈地穿过客厅，踏上楼梯，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首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二楼，整个餐厅里，除了李婉之外的所有人，才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一般，不约而同地、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那无形的、冻结空气的威压，终于消散了。
“呼——”
年轻的帮厨忍不住拍了拍胸口。
张文远脸上重新堆起笑容，看向还在美滋滋品尝美食的李婉，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小姐，这……大小姐是不是不太满意啊？我看她都没吃多少……”
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李婉正夹起一块鱼肉，闻言抬头，表情一派轻松，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
“不满意？怎么会！小姐要是真不满意，筷子都不会动一下的。你看她刚才吃的那些，虽然没说，但我觉得她还是认可的。这么多菜，每种都吃点，就有个八分饱了。”
“啊？这……这样啊？”
张文远心里的一块石头又落了点地。
他看着满桌的丰盛菜肴，脸上又露出心疼和纠结的表情，搓着手，欲言又止。
“那……李小姐，这么多菜……”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太浪费了！明天难道还要做新的？这些都倒掉？
李婉似乎完全没get到他的节俭之心，很随意地用筷子点了点面前的盘子。
“没事，吃不完倒掉就行，明天做新的。”
她说完，正要继续夹菜，动作突然一顿，目光扫过墙边拘谨的王淑珍一家，像是才想起来什么，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额头。
“哎呀！瞧我这记性！张师傅，王阿姨，还有你们俩小伙子，都别站着了！”
李婉热情地招呼着，指着餐桌周围空着的椅子。
“来来来，快过来坐！一起吃！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哪吃得完？倒了多可惜！”
“啊？”
“这……能行吗？”
“真的可以吗？”
王文远、王淑珍、两个帮厨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王淑珍更是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李小姐，这是那位小姐的饭菜，我们哪能……”
“哎呀，都说了没事！小姐吃饭的时候讲究清静，现在她吃完了，上楼去了，这些菜就是我们大家的了！赶紧的，坐下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婉不由分说，起身亲自去拉王淑珍，又对着两个孩子招手。
“快过来，尝尝张爷爷做的鱼！”
经过李婉再三热情的确认和招呼，大人脸上的惊讶慢慢被惊喜取代。
两个孩子更是欢呼一声，再也忍不住美食的诱惑，挣脱奶奶的手，飞快地跑到餐桌旁，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的菜肴。
张文远看着李婉真诚的态度，又看看那些自己辛苦做出来、几乎没动过的菜，终于笑呵呵地招呼两个新收的徒弟。
“杵着干啥？李小姐都发话了，还不谢谢李小姐！赶紧坐下吃！”
两个年轻人早就馋坏了，闻言大喜过望，连忙道谢坐下。
王淑珍被李婉按着坐在了李婉旁边的位置，看着面前精致的碗碟和近在咫尺的山珍海味，眼眶有些发热，声音都有些哽咽。
“谢谢……谢谢李小姐……”
她这辈子，经历过富贵，也跌落过尘埃，却从未想过，在自己这栋房子里，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坐在这样一桌丰盛的宴席旁。
林沐雪也被弟弟妹妹推到了桌边。
她的轮椅高度正好能靠近桌面。
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属于“富贵”世界的食物，闻着那首钻心底的香气，她那因残疾和绝望而长期灰暗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说不出是渴望、是羞愧、还是更深沉的茫然。
拘谨的气氛很快被食物的香气和食欲冲淡。
张文远年纪大，见识多，比年轻人放得开，主动给两个孩子夹菜，又招呼大家别客气。
李婉更是吃得开心，不断夸赞着味道。
两个年轻人也放开了，大快朵颐。
王淑珍小心翼翼地吃着，不时给孙子孙女擦擦嘴。
餐厅里第一次响起了热闹的交谈声、碗筷碰撞声和孩子们满足的咀嚼声。
林沐雪低着头，极其缓慢而专注地吃着碗里奶奶给她夹的一块肉，似乎要将每一丝味道都刻在心里。
就在这难得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热闹时刻。
砰！砰！砰！
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如同冰雹般狠狠地砸在大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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