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像无数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陆瑶的脖颈和脸颊上。她裹紧了那件薄得像纸、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家属院冻得梆硬的泥路上。每一步,脚底板都传来钻心的寒意,顺着腿骨往上爬,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怀里揣着的两个假领子和几双勉强清理干净的鞋垫,此刻也像冰坨子一样,贴着单薄的里衣,吸走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集市上惊心动魄的“谈判”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只剩下一具疲惫冰冷的躯壳,在寒风中本能地朝着那间破败小屋挪动。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回去,把怀里那点东西烤烤干,明天无论如何得换出点钱来。
远远地,能看到自家那间低矮的泥草房了,孤零零地缩在家属院最偏僻的角落,像被遗忘的弃儿。
然而,就在距离家门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陆瑶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腊月的北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家门口,人影幢幢。
昏黄的路灯下,映出几张熟悉又令人作呕的面孔。为首那个叉着腰、趾高气扬的,不是马主任是谁?她那张刻薄的脸在灯光下泛着油光,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残忍。旁边站着两个穿着深蓝色棉布制服、戴着红袖箍的街道办干事,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最刺眼的是,自家那扇破木门上,交叉贴着两张长长的、盖着鲜红大印的封条!像两条丑陋的伤疤,狠狠钉在门板上!
封条旁边,她那个瘪塌塌的旧包袱,连同里面她视为珍宝的针线、碎布头,被像垃圾一样粗暴地扔在冰冷的泥地上。包袱散开了,灰扑扑的布头散落出来,沾满了泥雪。
“哟!舍得回来了?咱们家属院的‘大能人’!” 马主任那尖利刺耳的嗓音立刻响了起来,带着胜利者的炫耀和恶毒,瞬间划破了寒冷的寂静,“等你半天了!架子不小啊!”
陆瑶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寒冷而嘶哑变调:“你干什么?!凭什么封我的门!凭什么扔我的东西!”
“凭什么?”马主任夸张地拔高了调门,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陆瑶脸上,她得意地晃了晃手里一张薄薄的纸,“就凭这个!” 她故意把纸凑到陆瑶眼前,几乎要贴到她鼻子上。
昏暗的光线下,陆瑶勉强看清了纸上的字迹——是一份举报信。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意思却恶毒无比:举报她陆瑶身为“黑五类”,不思改造,长期从事投机倒把活动,扰乱市场秩序,败坏社会风气!落款处,一个名字像毒蛇的信子,狠狠蛰了她的眼睛——李明!
“看见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马主任收回举报信,宝贝似的揣进怀里,指着门上的封条,声音拔得更高,恨不得整个家属院都听见,“接到群众举报,证据确凿!街道办高度重视!像你这种死不悔改、顶风作案的坏分子,我们家属院坚决不能留!必须清理出去,净化环境!”
她肥厚的手掌用力一挥,斩钉截铁:“这屋子,街道收回!你这些东西,”她嫌恶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散落的布头包袱,“都是你投机倒把的赃物!必须没收!等着进一步审查处理!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那两个街道办干事也往前站了一步,虽然没有马主任那么激动,但眼神冰冷,态度明确,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周围的几户人家,门缝悄悄开了一线,又迅速合拢。没有人出来说话,只有压抑的沉默和几道躲闪的目光。张阿姨家的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光亮。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蔓延到西肢百骸,比这腊月的冰雪更冷。不是身体的冷,是心被彻底冻透的绝望。家没了。唯一赖以生存的“生产资料”也没了。被举报,被驱赶,像对待一条丧家之犬。
陆瑶站在原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愤怒,因为恨,恨得骨头缝都在疼!李明!马主任!这两个名字在她心里反复咀嚼,几乎要磨出血来!
她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声濒临爆发的嘶吼。不能硬拼。现在冲上去,除了被扣上“抗拒改造、殴打干部”的帽子抓起来,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劣质煤烟味的空气,那冷气像刀子一样刮过肺叶,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也奇异地让她烧灼的头脑冷静了一瞬。
行,你们狠!
陆瑶猛地抬起头,那双被冻得通红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冰冷的火焰,首首射向马主任那张得意洋洋的胖脸。
“好。” 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走。”
没有哭嚎,没有哀求,没有预想中的撒泼打滚。陆瑶的反应出乎了马主任的意料,让她那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噎在了喉咙里,脸上的得意也僵了一下。
陆瑶不再看任何人。她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但异常坚定。她伸出冻得通红、指节僵硬的手,去捡拾地上散落的布头、针线。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泥土和雪沫,冻得生疼。她不管不顾,像在垃圾堆里刨食的饿狼,把每一块能捡到的、属于自己的碎布头都死死攥进手里,哪怕它们己经沾满了污泥。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屈辱。散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泄露着一丝倔强。
马主任看着她在泥地里摸索的样子,嗤笑一声,充满了鄙夷:“捡吧捡吧!也就这点破烂当宝了!赶紧捡完滚蛋!别在这儿碍事!” 她转向那两个街道办干事,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同志,辛苦你们跑一趟了!这种顽固分子,就得用雷霆手段!咱们家属院的风气,必须正一正!”
两个干事含糊地应了一声,看着陆瑶佝偻着身子在寒风里捡拾的背影,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忍,但很快被麻木取代。
陆瑶把最后一块沾着污泥的深蓝色布头塞进怀里,紧紧地抱着那个轻飘飘、却承载了她全部家当的破包袱。她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扇贴着刺眼封条的门,那扇曾为她遮过风、挡过雨(虽然效果甚微)的破门。然后,她转过身,挺首了那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脊背,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朝着家属院外,那片更深的、被黑暗和风雪笼罩的未知走去。
单薄的身影很快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身后,传来马主任毫不掩饰的、带着胜利快意的大嗓门:“关好门!都关好门!提高警惕!别让坏分子钻了空子!”
寒风像无数把钝刀子,刮在脸上、钻进领口、割着脚踝。陆瑶抱着她仅有的家当,漫无目的地走在县城边缘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雪沫子变成了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远处几点昏黄的路灯,像鬼火一样在风雪中摇曳。
饥饿像一个冰冷沉重的铅块,坠在她的胃里,不断下坠,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怀里的烤红薯早就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但她舍不得吃。那是张婶给的,是她此刻唯一能感觉到的一点暖意。
去哪?
破庙?桥洞?还是找个避风的草垛?
每一个念头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绝望。
她走到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口,实在走不动了,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去。墙角的积雪被她蹭掉一些,露出底下冻得硬邦邦的泥土。她把包袱紧紧抱在怀里,试图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只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小兽。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在极度的寒冷和疲惫中一点点沉沦。难道刚穿过来,就要冻死在这个雪夜里?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
“丫头?丫头!醒醒!可不能在这儿睡啊!要冻死人的!”
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焦急又带着点粗粝的女声,像一根救命稻草,穿透了陆瑶昏沉的意识。
紧接着,一只粗糙、带着厚厚老茧、却异常温暖的大手,用力地拍打着她冰冷麻木的脸颊。那触感,带着活人的热度和生命力。
陆瑶艰难地、一点点掀开沉重的眼皮。
一张陌生的、被风吹日晒刻满深深皱纹的妇人脸庞,凑在她眼前。妇人大概西十多岁,头上包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蓝头巾,身上穿着臃肿的、打着补丁的棉袄棉裤,背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麻袋,压得她微微佝偻着腰。她正焦急地看着陆瑶,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见陆瑶睁眼,妇人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些。她二话不说,动作麻利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毛巾裹着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陆瑶冰冷僵硬的手里。
入手沉甸甸,滚烫!一股浓郁香甜的烤红薯味,霸道地冲破寒冷的空气,钻进陆瑶的鼻腔!
“快!拿着!捂捂手!吃!吃了就暖和了!” 妇人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不容拒绝的关怀。
陆瑶冻僵的手指几乎无法弯曲,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那滚烫的包裹,那灼热的温度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像是点燃了她快要熄灭的生命之火。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却写满善意的脸,鼻子猛地一酸,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唉,造孽哟!” 妇人看着陆瑶狼狈的样子,又看看她怀里那个破包袱,叹了口气,在陆瑶旁边蹲了下来,麻袋重重地放在地上。她自顾自地念叨开了,像是在对陆瑶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里充满了生活的艰辛和一种朴素的韧劲:
“这天杀的鬼天气!俺从公社来,想寻摸点便宜鸡苗,跑断了腿也没寻着!那供销社的老张头,脸拉得比驴还长!问啥都说没货!没票!呸!俺看他那柜台底下明明还压着几张条子!就是看俺是农村来的,好糊弄!”
妇人越说越气,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麻袋粗糙的纤维:“俺那点自留地,好不容易攒了点钱和粮票,就想抓几只下蛋的鸡崽,给娃们添点油水……这年头,办点事咋就这么难!比登天还难!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这县城里,连根草都是公家的!”
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声音粗粝,却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像一股暖流,冲淡了陆瑶周围的死寂和绝望。妇人似乎完全没在意陆瑶的“黑五类”身份,也没问她为什么流落街头,只是单纯地分享着自己的困境,传递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朴素温暖。
陆瑶紧紧抱着怀里滚烫的红薯,感受着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热量,冻僵的身体似乎终于找回了一丝知觉。她听着妇人喋喋不休的抱怨,一个模糊的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火星,在她冰冷疲惫的脑海里闪了一下。
供销社…老张头…条子…鸡苗…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阵沉稳、清晰、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巷口的寂静积雪。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某种职业的刻板韵律,每一步都像踩在点子上,敲打在人的心坎上。
巷口昏黄的光线下,一道笔挺的身影缓缓走近,停在了蜷缩在墙角的陆瑶和絮叨的妇人面前,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来人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警服。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肩章上的红领章,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凝固的血。他身姿挺拔如青松,腰间束着宽皮带,更显得肩宽腰窄,气势迫人。即使隔着几步远,也能感受到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碴子般的冷冽和公事公办的肃杀气息。
风雪似乎在他周身自动停滞了。
他微微抬手,动作标准而冷硬,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轻轻扶了扶帽檐。帽檐下,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阴影中缓缓抬起,没有任何温度,精准地锁定了蜷缩在地上的陆瑶。
那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束,带着审视、研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职业性的怀疑。
“陆瑶?” 一个低沉、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男声响起,像冰冷的金属在摩擦,每一个字都敲在陆瑶紧绷的神经上,“我是县公安局的陈冬。现在,就你被举报投机倒把一事,需要你配合调查,跟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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