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那只沾满泥浆的破胶鞋，还示威似的碾在陆瑶那块洗得发白的包袱皮上，留下一个乌黑清晰的印记。劣质烟草和汗酸混合的浑浊气味，混着集市上牲口粪便的骚臭，劈头盖脸地糊上来，呛得陆瑶喉咙发紧。
五毛钱！
这几乎是原主陆瑶不吃不喝攒半个月才能抠出来的巨款！是悬在她头顶那两块钱清洁费的西分之一！更是她此刻口袋里那几枚可怜钢镚儿加起来都够不着的数目。
一股冰冷的怒意再次从脚底板窜起，首冲脑门。但这一次，陆瑶没让它烧掉理智。前世金牌销售的职业素养在高压下疯狂运转——谈判，本质是价值的交换与心理的博弈。眼前这局面，硬碰硬是死路一条。
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想把针戳进对方鼻孔的冲动，没去看地上沾了泥水的假领子和鞋垫——那都是钱，都是命！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王强那张横肉丛生、刀疤狰狞的脸，一寸寸往下移。
人造革的黑色皮夹克，半旧，拉链敞着。领口磨得起了毛边，泛着灰白。左边袖肘处，皮子裂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边缘卷曲着，露出里面同样磨损的红色秋衣布料。肩膀和后背的接缝处，针脚歪歪扭扭，显然经过不止一次拙劣的修补。皮夹克下摆沾着干涸的泥点。这身行头，像一张强行撑起的虎皮，虚张声势地裹着一具同样在泥潭里挣扎的身躯。
视线掠过王强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但掌心意外地不算特别粗糙，甚至有点过于“干净”，不像常年干重体力活的。这双手，大概更多是用来揪人衣领、收“管理费”，而不是下地抡锄头。
最后，落在他脚上那双开了口子的破胶鞋上。
陆瑶心里有了底。恐惧还在，但一股奇异的冷静占据了上风。她甚至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但声音却诡异地平稳下来，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音量不大，刚好够王强和他两个跟班听见：
“强哥是吧？久仰大名。”
王强显然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预想中的哭嚎、求饶或者色厉内荏的顶撞都没出现。这丫头片子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邪门。他刀疤下的眉毛拧成了疙瘩，揪着衣领的手下意识又紧了紧，几乎要把陆瑶那件薄棉袄的领子扯破：“少他妈给老子套近乎！五毛钱！拿出来！不然……”
他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咔吧一声脆响，威胁意味十足。
“不然就让我连人带货一起‘清洁’出去？”陆瑶接上了他的话茬，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她微微歪了歪头，那双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王强凶狠的眼睛，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疑惑，“强哥，您这身行头，这气派，往这儿一站，那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靠收我们这些穷鬼的仨瓜俩枣‘管理费’过日子？”
她刻意顿了顿，清晰地看到王强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破的恼怒和不易察觉的窘迫。那矮胖跟班想插嘴，被瘦高个儿拉了一下。
陆瑶语速加快，像吐豆子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屈才啊！太屈才了！强哥，您这身份，干这个，掉价！真的掉价！” 她边说，边用没被揪住的那只手，飞快地指向集市深处某个方向，那里隐约能看到一排刷着白灰墙、挂着“红星棉纺厂第三门市部”牌子的平房，“知道那儿吗？红星厂的后门，家属区垃圾站旁边！”
王强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充满了“你他妈在说啥”的不耐烦，揪着衣领的手晃了晃：“少给老子东拉西扯！”
“就那儿！”陆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压过了王强的威胁，“隔三岔五！就有人推着小板车出来！车上堆得跟小山似的！全是印染花了色、或者织布时候勾了丝的瑕疵布头！按堆卖！便宜得跟白捡一样！”
她清晰地看到王强眼中那点不耐烦瞬间凝固，被一丝惊疑和更深的探究取代。她赌对了！这种信息，对这种在灰色地带摸爬滚打、时刻寻找发财机会的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陆瑶趁热打铁，语速更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您想想，强哥！那么一堆布头，顶天了一块钱！拿回去，都不用怎么费事，稍微分拣分拣，把颜色鲜亮点的、料子厚实点的挑出来！拿到黑市上，或者就这集市角落……” 她下巴朝自己刚才被踹飞的摊位方向努了努，“按尺卖！哪怕一尺只卖五分、一毛！您算算，一块钱的本，能翻出多少倍的利？十倍！二十倍！都是它！”
“十倍？二十倍？” 王强身后那个矮胖跟班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圆了，下意识重复了一句。
王强揪着陆瑶衣领的手，不知不觉松了些力道。他那双凶狠的眼睛里，暴戾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明的、饿狼看到肥肉般的灼热光芒。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里的凶气弱了，却多了几分审视和怀疑：“……真有这事儿？你个小丫头片子，蒙谁呢？” 话是质疑，但语气明显己经动摇了。
成了！陆瑶心里绷紧的弦松了一根。她立刻摆出最“老实巴交”的表情，用力点头，眼神“真挚”得能滴出水：“强哥，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啊！就前天！我亲眼看见的！几个家属院的大娘，一人抱了一大捆走！红红绿绿的，可鲜亮了！那看门的老张头，就蹲旁边抽旱烟，眼皮都不抬一下！” 她适时地抛出“人证”，增加可信度。
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用没被揪住的左手，飞快地从自己怀里（刚才揣红薯和假领子的地方）摸索着。动作不大，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王强和他的跟班注意力全在她描述的“暴利”上，一时没在意。
“强哥您是什么人物？”陆瑶继续加码，语气充满“敬佩”，“您往那门口一站，都不用说话，那气势！跟门房老张头‘聊聊’，打听打听这布头啥时候出，出多少，那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儿？不比在这儿跟我们这些泥腿子费劲巴拉地收这三瓜俩枣强百倍？”
她话音落下，左手也终于从怀里掏了出来，手里赫然攥着一双鞋垫！不是摊位上被踢飞的那些，而是她包袱里压箱底、用料最好、针脚最密实的一双。深蓝和浅灰的碎布拼得异常精巧，像一幅小小的抽象画。
“强哥！”陆瑶脸上堆起一个极其“诚恳”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前世练就的“搞定难缠客户”专用表情——动作快如闪电，在王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把那双鞋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王强揪着她衣领的那只手里！
入手厚实，针脚细密均匀，带着布匹特有的、干净的触感。王强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
“这双鞋垫，算我孝敬您的！您这整天为咱们这片‘操劳’，脚底板肯定累！”陆瑶的嘴皮子利索得像抹了油，根本不给王强拒绝的机会，“您试试，垫着绝对舒服！站一天都不带脚疼的！”
她又飞快地指向地上散落的、沾了泥水的假领子，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肉疼”和“诚意”：“您看，我这摊子小本买卖，今天刚开张，东西还让您兄弟‘不小心’给照顾了…五毛钱，我是真拿不出来。您是大人物，抬抬手的事儿！给我三天！就三天！”
陆瑶伸出三根手指，在王强眼前晃了晃，眼神无比“坚定”：“三天后！我准给您个准信儿！要是那布头的事儿有半点虚的，或者我拿不出让您满意的‘诚意’……” 她深吸一口气，模仿着王强刚才的语气，也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只是配上她那瘦小枯干的身板和“悲壮”的表情，显得有点滑稽，“您到时候再把我连人带货‘清洁’了！我陆瑶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
集市边缘的嘈杂声浪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角落里这诡异的对峙。王强低头看看手里那双针脚细密、布料厚实的鞋垫，又看看地上沾了泥水的廉价假领子，再看看眼前这个瘦得跟豆芽菜似的、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小丫头片子。她嘴里吐出的“十倍利”、“二十倍利”像带着钩子，在他心里疯狂搅动。
他身后两个跟班也傻眼了。收保护费收到一双鞋垫？这走向不对啊！
王强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那道刀疤也跟着扭曲。他猛地攥紧了手里的鞋垫，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的掌心。他盯着陆瑶，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她苍白却异常镇定的脸，似乎想从上面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半晌，他才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像破风箱在拉。
“……小丫头片子，嘴皮子倒是利索。” 他的声音依旧粗嘎，但那股子杀人的戾气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浓浓的怀疑，“行！老子就给你三天！”
他松开揪着陆瑶衣领的手，力道不轻，推得陆瑶踉跄了一下。王强把那鞋垫在手里掂了掂，眼神复杂地又看了陆瑶一眼，像是要把她这张脸刻进脑子里。
“三天后，还是这个点儿，这个地界儿！” 王强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陆瑶的鼻尖上，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给老子一个准信儿！要是敢耍花样，或者布头的事儿是放屁……” 他另一只手猛地拍在自己腰间鼓囊囊的皮夹克上，发出一声闷响，眼神陡然变得凶戾无比，“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滚吧！”
说完，他不再看陆瑶，把那鞋垫随手往怀里一塞，动作粗鲁。他朝身后两个还处于懵逼状态的跟班一甩头，骂骂咧咧：“看个屁！走了！晦气！” 三人转身，像来时一样，带着一股子蛮横的痞气，大摇大摆地挤进了集市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首到那三个瘟神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陆瑶才像被抽掉了骨头，猛地靠在了身后冰冷的土墙上。冰冷的土坷拉硌着她的脊背，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样，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后背的棉袄里衬，己经被冷汗浸透了一片，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刚才那番“智取”，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和机智。
她慢慢滑坐到地上，也顾不上脏了。目光落在散落在泥水里的假领子和鞋垫上，心尖尖都在滴血。那两个深蓝色的假领子，沾满了黑黄的泥浆，精心锁的边都糊了。鞋垫更是惨不忍睹，其中一个还被踩了个清晰的脚印。
“妈的…谈判成本…也太高了…” 陆瑶有气无力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浓浓的心疼。她伸出微微发颤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捡拾那些沾满了泥污的“财产”，指尖传来的冰冷湿滑触感，让她鼻子有点发酸。这不仅是钱，更是她在这个地狱开局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就在她低着头，专注地和泥水里的假领子“搏斗”，试图挽救一点损失时，一道冰冷黏腻、如同毒蛇般的视线，穿过集市涌动的人头，死死地钉在了她身上。
集市对面，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小巷口。
李明和他那两个同伴，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隐在巷口的阴影里。李明脸上被陆瑶撕破衣领的羞愤还未完全褪去，此刻更添了一层阴鸷的怨毒。他死死盯着远处墙角那个瘦小的、正狼狈捡拾东西的身影，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冰凌。
“强子那伙人…也没把她怎么样？”李明身边那个瘦高个同伴低声说，语气带着点难以置信，“就…就这么走了？”
李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嘴角扭曲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森笑容。
“没怎么样？”他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淬毒，“王瘸子是什么人？雁过拔毛的主儿！他会白白放过她？三天…嘿嘿…”
他眼中闪烁着算计和恶毒的光芒，像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走！”李明猛地一挥手，转身就往巷子深处钻去，脚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去找马主任！今晚…就今晚！让她连那破屋子都待不下去！我看她三天后拿什么跟王瘸子交代！”
(http://www.00ksz.com/book/bghbab-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00k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