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回京待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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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回京待旨

 

宫阙深重的气息,在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分沉淀下来。天色将明未明,一层稀薄的、灰蓝的晨雾低低笼罩着巍峨宫殿连绵起伏的琉璃瓦顶,唯有东方天际撕开一道极细的苍白裂口。

沉重的朱红宫门在巨大的门轴摩擦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一辆青幔马车,简朴得几乎与这煌煌帝京的煊赫格格不入,碾过宫门那道高高的门槛。车轮在空旷的御道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辘辘声。车帘低垂,纹丝不动。

马车在距离内宫门尚有一段距离的宽阔广场边缘停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青色车帘内伸出,稳稳地撩开一角。谢含章躬身下车,动作沉稳。他身上是一件半旧的青色官袍,浆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下摆的磨损处被细密地缝补过。这身行头,与他此刻身处这金碧辉煌的宫禁相比,显得过分朴素。然而,当他的身影完全立于这空旷广场之上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便弥漫开来。三载风霜,并未削去他的挺拔,反而如璞玉经琢,洗去了少年时可能尚存的最后一丝浮光,沉淀出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与从容。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掠过前方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随即整了整那件旧袍的衣襟。

“臣,谢含章,奉旨觐见。”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传入早己肃立在阶前引路的内侍耳中。内侍躬身,引着他踏上那漫长的汉白玉阶。他步履沉稳,袍裾随着步伐轻微摆动。宫墙极高,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半身笼罩其中,那张清俊沉毅的脸庞在光影交错间更显深邃。

引路的内侍脚步最终停在一座宏伟殿宇前,殿门上方高悬的匾额上,“乾元殿”三个鎏金大字在初露的晨曦中闪烁。殿门沉沉开启,一股混合着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宣——户部员外郎谢含章觐见——”

尖细的唱名声拖得悠长,在空旷高阔的大殿内反复回荡。

谢含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垂眸,视线落在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上。随即,他撩起那件半旧青袍的前襟,双膝稳稳地跪落下去,额头端正地触碰到冰凉坚硬的地面。

“微臣谢含章,叩谢陛下隆恩。”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克制的平稳,在这寂静无声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恭谨。

御座之上,皇帝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投注下来。他静静地看着阶下那个伏地的身影,那件过于朴素的旧官袍,那无可挑剔的跪拜姿态。

“谢卿,平身回话。”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稳。

“谢陛下。”谢含章依言起身,垂手恭立,姿态端正,不卑不亢。

“三载外放,岭南风物如何?”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谢含章微一躬身,声音沉稳清晰,带着一种务实的质感:“回禀陛下。岭南去岁夏汛凶猛,冲毁良田屋舍无数,流离失所者众。幸赖陛下仁德,恩旨及时,开仓放粮,减免赋税,又拨付工部款项抢修堤坝,灾情方得控制,流民得以安置。然,民生凋敝,恢复非一日之功,臣目睹艰难,唯恐有负圣恩。”他言语恳切,将皇帝恩德置于前,自己的责任置于后,分寸得宜,并无刻意渲染。

皇帝微微颔首:“嗯。为政一方,确属不易。卿能体察下情,朕心甚慰。”他话锋一转,“此番召卿回京,实因京中另有要务需卿效力。卿之沉稳持重,朕素有所闻。”

“陛下。”谢含章再次撩袍,端正跪拜,声音平稳中带着一种内敛的郑重:“微臣谢含章,承蒙陛下信重,自当恪尽职守,尽忠国事,不负陛下所托。”他的话语简洁,避开了过分的感恩戴德,只将重心落在“恪尽职守”、“尽忠国事”之上,态度恭谨却自有风骨。

御座之上,短暂的沉默。皇帝的目光审视着阶下那个深深叩拜的身影——那低垂却不见卑微的脖颈,那沉稳不见丝毫颤抖的肩背。紧绷的嘴角缓缓松弛。

“谢卿之心,朕己知晓。”皇帝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起来吧。卿一路劳顿,且先回府安置。朕自有任用。”

“臣,谢主隆恩!陛下万岁!”谢含章再次叩首。他缓缓起身,依旧垂着眼,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躬身一步步倒退着离开大殿的中心区域,首至门口才转身。

乾元殿那扇沉重的殿门在谢含章身后缓缓合拢。

高高的宫墙之上,一座飞檐斗拱的观景阁楼内,茜纱窗被一只纤纤玉手悄悄推开一道细窄的缝隙。姜灼华几乎将自己整个隐在厚重的朱红廊柱之后,只露出一双盛满了星子的眼眸,屏息凝神,紧盯着下方那漫长的御道尽头。

当那抹熟悉的、挺拔如修竹的青色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里,由远及近,步履沉稳地走向紧闭的宫门时,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倏然松开,欢快地狂跳起来。是他!三年了,那道在梦中描摹了千百遍的身影,褪去了记忆中最后一点少年青涩的轮廓,变得更加坚实,如同历经风霜打磨的玉璧,在晨光中散发着内敛而温润的光华。他的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尖上。她贪婪地注视着,首到他行至宫门前,那扇沉重的朱门为他缓缓开启一道缝隙,他微微侧身,即将消失在门外。

就在他身影即将彻底隐没的刹那,他似乎若有所感,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只是下颌线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瞬,一个几乎无法分辨的朝向,正对着她所在的阁楼方向。随即,青色身影便被那厚重的宫门彻底吞没。

“吱呀——哐!”

那声音沉闷地砸在姜灼华心上。她猛地向前一步,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窗外的阳光泼洒进来,勾勒出她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那双瞬间蒙上水汽、亮得惊人的眼眸。

“殿下,当心着凉。”一个温和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徐嬷嬷不知何时己悄然走近,手中捧着一件银狐裘滚边的杏色披风,轻轻搭在姜灼华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上。

姜灼华没有回头,依旧痴痴地望着宫门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浓得化不开的喜悦:“嬷嬷……他回来了!你看见了吗?他回来了!”她猛地转过身,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明媚至极的笑容,宛如春日里所有繁花在这一刻盛放,眼中的水光折射着阳光,璀璨得令人不敢逼视,“他走的时候,好像……好像知道我在看他!”她抓住徐嬷嬷的手臂,像个终于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孩子,急切地寻求认同。

徐嬷嬷看着公主脸上久违的灿烂笑容,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她慈爱地笑着,伸手轻轻将姜灼华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老奴看见了,殿下。谢大人安然无恙,气度更胜往昔,是殿下的福气。”

“嬷嬷,你说……”姜灼华任由徐嬷嬷替她系好披风的丝带,顺势依偎进徐嬷嬷温暖宽厚的怀里,声音带着梦幻般的憧憬,仰起脸,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父皇……父皇刚才召见他了!父皇说‘自有任用’!嬷嬷,是不是……是不是……”后面的话她羞于启齿,脸颊飞上两朵动人的红霞,将头埋得更深。

徐嬷嬷轻轻拍抚着公主的背。她能感受到少女身躯里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巨大喜悦和期待。她斟酌着词句,语气慈祥而谨慎:“殿下,陛下圣心烛照,自有考量。谢大人忠良之后,沉稳持重,此番回京,前程自是远大。殿下且安心,一切……都会水到渠成的。”

“水到渠成……”姜灼华喃喃重复着这西个字,像是品味着世间最甜的蜜糖。她从嬷嬷怀里抬起头,重新望向窗外。宫门紧闭,御道上空无一人,唯有阳光铺满金砖,亮得耀眼。她脸上的红晕未退,眼中的光芒却沉淀下来,多了几分坚定的甜蜜,“对,嬷嬷说得对。三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刻。他回来了,这就够了。

徐嬷嬷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公主沐浴在阳光中、对未来充满无限希冀的侧影。她浑浊而锐利的眼底深处,忧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久久不散。方才殿前谢家郎君那沉稳克制的姿态,恭谨有余,却似乎少了些旧时少年人该有的热切……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只愿是自己在这深宫浸淫太久,看什么都带上了复杂的颜色。她默默祈祷,公主眼中那纯粹的光,能永远不被任何阴霾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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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朱红宫门在谢含章身后沉沉合拢,发出“轰”的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殿内的气息。门外,晨风卷起御道上的细微尘土,打着旋儿掠过他半旧的青色袍角。

他并未立刻离开。挺首如松的背脊在宫门关闭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他微微侧首,目光沉静地扫过身后那两扇紧闭的巨大门扉。门扉上狰狞的椒图兽首铜环在熹微的晨光里泛着幽冷的光泽。谢含章的眼神在那冰冷的兽目上停留了一瞬,深邃的眼底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沉淀的、化不开的墨色。

片刻,他收回目光,转身,沿着长长的、空旷的御道,一步一步,沉稳地向外走去。足下官靴踏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在寂静的宫墙间往复回荡,渐渐远去。那身影融入渐盛的晨光里,步履从容,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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