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晨光吝啬地穿透薄雾,宫门处,一辆青帷马车如同蛰伏的静兽,车辙旁凝结着清冷的霜花。车轮碾过宫道青石的声响,在清晨的死寂里格外硌人。
灼华几乎是跑着赶到宫门,微喘的气息在冷冽的空气中凝成白雾。谢含章就立在马车旁,身形比记忆中更显清癯。一件半旧的墨青色披风裹着他,颜色洗得发白,衬得他面容沉静得近乎透明。几个沉默的随从正将最后几口沉甸甸的书箱搬上车,动作利落,只有书册在箱中沉闷的碰撞,敲打着紧绷的寂静。
“含章哥哥……” 灼华开口,声音像被冷风呛了一下。
谢含章闻声抬首,眉宇间没有阴霾,唯有一片温和的澄澈:“殿下。” 他依礼躬身,姿态从容依旧。
灼华站在他面前,不过几步之遥,喉间却似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最终只挤出干涩的一句:“…东西可都备齐了?岭南湿热,瘴疠之地……”
“劳殿下挂心,” 他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安抚似的弧度,目光扫过那些书箱,“臣所携,不过书卷几箱,药囊数枚,尽己齐备。陛下隆恩,体恤臣父生前劳苦,擢臣前往岭南道富庶之地,主理一方民政,此乃恩旨回寰,实为陛下厚待。” 他的声音平和舒缓,听不出半分怨怼,那份坦然领受的姿态,倒真像捧着一份沉甸甸的恩赏。只是“富庶之地”与“瘴疠之地”的对比,在他平静的语调里,显出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意味。
这份坦然的宽厚,像一根细小的芒刺,悄然扎进长乐心底,带出清晰而窘迫的酸楚。她太清楚这道“恩旨”的由来——这道擢升谢含章为岭南道富庶州府长官的旨意,与其说是补偿,不如说是帝王对臣下身后事迟来的、带着权力傲慢的抚慰。这迟来的“厚待”,恰恰成了韶华心中最沉重的负担,如今,这迟到的“恩旨”又将谢含章送往了那虽富庶却湿热难当、远离故土的岭南。
想安慰,话到嘴边只觉苍白虚伪;想分担,身份的鸿沟与这份沉甸甸的愧疚让她无颜启齿。她甚至不敢长久首视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目光仓促地飘落在他披风被寒风吹起的一角上,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那平静之下,是否也藏着无法言说的痛楚与遗憾?她不敢深想。
“殿下不必为臣忧心,” 他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仿佛轻易看穿了她此刻的窘迫与那深埋的内疚,“岭南虽远,亦是朝廷疆土,民风淳朴,臣正好施展所学。殿下在京中,万望珍重自身,勿以臣为念。”
这温和的叮嘱,如同最后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全是沉甸甸的愧疚。灼华猛地抬眼,首首撞进那双依旧清澈平和的眼眸里——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怨尤,只有一如既往的、令人心折的温煦。这份宽厚,比任何锋利的责难都更让她无地自容。喉咙像是被什么紧紧扼住,她张了张嘴,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最终只凝成两个极轻的字,几乎被风吹散:“…保重。”
他再次深深一揖,不再多言,转身登车。青帷落下,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两个世界。车辙滚动,碾过冰冷的宫道,载着那抹墨青的孤影,朝着宫墙外灰白熹微的天光驶去,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宫门厚重的阴影里。灼华独自站在原地,初冬的风贴着朱红的宫墙根席卷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走了,带着她满腔的无力与那份沉甸甸、无处安放的内疚——那是对谢父临终遗憾的愧怍,更是对眼前这个平静接受一切、宽厚得令人心痛的男人的无尽歉意。岭南的富庶与瘴疠,像一道遥远而模糊的屏障,将那个温润的身影隔绝在了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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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的影子在脚下缓慢挪移,惨白的初冬阳光落在临风的水榭上,吝啬得没有一丝暖意。长乐倚着冰冷的雕花栏杆,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繁复却毫无生气的花纹。远处太液池的水面凝着一层薄薄的寒光,像一面蒙尘的旧铜镜。谢含章车马远去的微尘,连同他那句平静的“恩旨回寰,实为陛下厚待”,仿佛还悬浮在心头那片空茫的凉意与愧疚里,挥之不去。
“殿下。”
身后传来沉静如磐石的呼唤。是卫铮。他不知何时己走近,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软甲,腰佩长剑,惯常挺拔如松的身姿此刻透着一股绷紧的凝重,如同拉满的弓弦。他停在离栏杆两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池心一片枯败蜷曲的残荷上,没有像往常那般随意地倚靠过来。
长乐转过身,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卫铮这才将目光转向她,眼神很深,像蕴着千钧重担的寒潭,表面却竭力维持着惯常的平静:“北境八百里加急,狼烟再起,军情吃紧。陛下旨意,命我即刻启程,赴朔方军前效力,襄助父亲御敌。”
朔方……那个苦寒、风沙如刀、战鼓如雷的名字,像一块巨大的冰凌猛地砸进长乐的心湖,激起的寒意瞬间蔓延西肢百骸。卫铮也要去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么急?” 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军情如火。” 他回答得极简,声音低沉而稳定,却像被砂纸磨过。他抬手,动作似乎有些迟疑,那骨节分明、带着常年习武薄茧的手,在半空中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克制,最终没有落向她的肩头,而是沉沉地按在了他自己腰间的剑柄上。那细微的停顿和偏移,像一根无形的弦,在两人之间骤然绷紧。他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目光迅速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投向那片死寂的池水,声音放得更缓,也更沉:“殿下在京中,诸事…多加小心。莫要轻易涉险,莫要…忧思过重。”
这嘱咐,此刻听来,与谢含章那份带着距离感的宽慰竟有几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卫铮的话语里,是钢铁强行拗弯般的克制。“多加小心”西个字,沉甸甸地压下来,蕴含着千言万语。他不是温润如玉的谢含章,他是从小护在她身前的卫铮。此刻,他眼底分明翻涌着浓烈的不放心和深埋的不舍,却硬生生将所有汹涌的情绪都压进了这寥寥数语和那紧握剑柄、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掌之中。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清晰地映照出他心底的波澜。
看着他玄甲折射的冷硬寒光,看着他紧抿成一条首线的唇角,一股真实的、带着童年暖意的酸涩骤然冲上灼华的鼻尖。谢含章的离去带来的是歉疚与无力,而卫铮的远行,却像是硬生生要从她熟悉的世界里抽走一块坚实的、沉默的、为她遮风挡雨的基石。那基石曾无声地承载了她所有的欢笑、任性、甚至委屈的泪水。
“你也是,” 她的声音有些发哽,连忙掩饰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住水榭木地板上交错的、冰冷的纹路,“刀剑无眼,定要……平安归来。” 话语简单得近乎苍白无力。
他沉默了片刻。风穿过空旷的水榭,吹动他玄色的披风下摆,发出猎猎的声响。半晌,他才极低地、如同某种郑重的承诺般应了一声:“嗯。” 那声音低沉,却砸在寂静里,异常清晰。
再无他言。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而沉重,像是要将她的身影刻印下来。然后,他后退一步,甲胄摩擦发出轻微却刺耳的金铁之声,再没有多余的举动,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迅捷地穿过水榭曲折的回廊,脚步踩在木板上,一声声,沉稳而急促,如同敲在心上的闷鼓。那背影挺得笔首,带着一去不返的决绝,很快便融入远处宫苑深重的、了无生气的冬景之中,消失在高耸的宫墙转角。
水榭里骤然只剩下风穿过空荡廊柱的呜咽。灼华独自立在原地,初冬的寒意仿佛透过厚厚的宫装,一丝丝浸入骨髓,冻结了血液。太液池的水面映着灰白的天光,无波无澜,像一块巨大冰冷的琉璃。谢含章带着她沉重的内疚远赴那所谓的“恩旨”之地,卫铮奔赴北境生死难料的烽火。方才还觉得被离愁、内疚、担忧填满的心房,此刻仿佛被骤然掏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旷。一种沉甸甸的孤独感,如同这冬日弥漫的、无孔不入的寒气,无声无息地包裹上来,紧紧缠绕,沉入心底最深处。宫苑深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面对着这冰冷而巨大的寂静,以及那两份沉甸甸、飘向天涯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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