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镇北侯府地牢的青石板还凝着霜。
裴烬踩着满地薄冰而来,玄色大氅被风卷起,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玄铁剑。
他昨夜在偏殿守了半宿,望着云昭常坐的熏笼发呆,首到天刚泛白,便踉跄着往地牢赶——他总觉得,只要他去得够早,就能在那间小牢房里,看见她裹着旧棉絮,蜷成一团打盹的模样。
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裴烬的脚步顿在门槛前。
他看见墙角有什么东西在晨光里泛着暗褐,像是……一缕发丝。
他踉跄两步,玄色长靴碾过碎冰,蹲下身时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那缕发丝还带着血,沾着半片麻布,正是云昭前日被他罚跪时磨破的裙角。
"昭儿?"他的声音发哑,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缕血发,像碰着什么会碎的琉璃。
可牢房里没有应答,只有墙上八个炭笔字,在晨雾里刺得他眼疼——"我非暖炉,亦非囚徒"。
裴烬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听见自己喉间溢出一声闷吼,像受伤的兽。
昨夜暗卫来报说地牢有动静时,他还以为是她又在闹脾气,甚至存了点荒唐的期待,想看看她会在墙上写什么气他的话。
可现在,那些字不是气话,是她留给他的诀别书。
"赵五!"他猛地转身,玄铁剑"嗡"地出鞘,剑尖抵住最近的侍卫咽喉,"地牢看守赵五呢?"
侍卫抖得像筛糠:"回...回世子,赵五昨夜当值后便告假,说要去西市...西市买酒..."
"买酒?"裴烬的瞳孔骤缩,剑尖往下压了寸许,侍卫脖颈立刻沁出血珠。
他想起三日前云昭被他关地牢时,曾求他给碗热汤,当时赵五端着汤进来,她指尖在碗沿轻轻一叩——原来那不是示弱,是打暗号。
他突然笑了,笑得喉间泛腥,"去把赵五抓来,活的。
我要看着他把每根骨头拆了,再拼回去。"
侍卫连滚带爬退出去,裴烬却没动。
他望着空牢房里那方草席,想起昨夜他来送药时,她缩在角落发抖,却偏要咬着牙说"不喝"。
他当时发了狠,捏着她的下巴灌药,看她眼泪掉在药碗里,还骂她"装什么可怜"。
原来她不是装可怜,她是在等,等他走了好跟暗卫联络,等他睡了好挖墙脚逃跑。
"昭儿..."他扶着墙站起来,怀里的檀木匣硌得胸口生疼。
匣里是她抄的《寒症杂记》,墨迹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突然想起前日她翻书时,手指在"血引"那页顿了顿,眼尾泛红说"这方子好狠",他当时只当她心软,原来她早看出那方子要的是她的命。
侯府的警钟突然响了。
裴烬踉跄着奔出地牢,看见门廊下站满了持剑的暗卫,为首的夜枭正把什么塞进信鸽腿上的竹筒。
他瞳孔一缩,玄铁剑"唰"地掷出——那是他最信任的暗卫,怎么会帮云昭?
夜枭侧头避开剑锋,剑刃擦着他耳际钉进廊柱,震得木梁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他望着裴烬青白的脸,开口时声音比雪还冷:"她活着,但不愿见你。
若真爱她,请放她走。"
裴烬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看见夜枭跃上屋檐,信鸽扑棱棱飞向天际,鸽哨声刺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原来夜枭早叛了他,原来满府暗卫里,只有他还在做着"她是他的药"的梦。
他猛地扯断腰间玉佩,狠狠砸向地面,翡翠碎成八瓣,像极了云昭昨日掉在他掌心的泪。
"封锁西门!"他的声音在侯府上空炸响,"全城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从们潮水般涌出去,他却转身冲进书房。
案上那本《寒症杂记》还摊开着,"血引需温玉体血脉为引"的字迹被他前夜的酒渍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他抓起书狠狠摔在墙上,羊皮纸页漫天飞舞,其中一页飘到他脚边——是云昭的笔迹,小楷工整得像绣花儿:"寒症发时,抱昭儿可缓。"
他突然跪下来,捡起那页纸贴在胸口。
原来她早知道自己是药引,却还是在他寒症发作时,主动钻进他怀里;他骂她是暖炉,她就真的把自己焐得更暖;他罚她跪地牢,她却在墙上写字,说"我非囚徒"——她不是要反抗,她是在告诉他,她是人,是有血有肉、会疼会怕的人。
"昭儿,我错了..."他的喉间泛起腥甜,黑血混着眼泪滴在纸页上,把"抱昭儿可缓"的"昭儿"二字染成暗红。
他想起她初来侯府时,缩在暖阁角落,眼睛像只受了惊的小鹿;想起她第一次给他暖床,手指冻得通红,却悄悄把他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想起她说"裴烬,你笑起来好看"时,窗外的桃花正落他肩头。
"叩叩叩——"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小内侍捧着明黄的圣旨站在门口,声音发颤:"世子,陛下召您...召您午时入宫议事。"
裴烬扶着案几站起来,玄色大氅滑落在地。
他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眼尾红得像要滴血,唇角的黑血还在往下淌。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丝疯意——从前他以为,这天下最狠的是毒他的人,是夺他兵权的人;现在他才明白,最狠的是他自己,把真心捧到他面前的人,他偏要当药引子碾碎。
"回陛下,"他扯下袖中染血的帕子,随便擦了擦嘴,"本侯这就去。"
小内侍退出去时,听见书房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他壮着胆子回头看了眼,只见裴烬半跪在满地纸页里,怀里紧抱着那页"抱昭儿可缓"的字迹,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头被抽了脊骨的狼。
### 第33章 焚心焰起·疯侯失魂(续)
午门金钉映着日头泛着冷光,裴烬踩着御道青砖往宣政殿走时,靴底沾的雪水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水痕。
他喉间还泛着昨夜呕出的腥甜,怀里那页"抱昭儿可缓"的纸被体温焐得发皱,像团化不开的火。
"镇北侯世子裴烬,觐见——"
通传声撞在殿顶藻井,惊得檐下铜铃叮当乱响。
裴烬抬眼,龙案后皇帝正翻着边关急报,殿中站满了垂首的文武,连向来爱抖袖子的礼部尚书都缩着脖子,活像被掐了脖子的鹅。
"裴卿来得正好。"皇帝将急报往案上一摔,黄绢封皮"唰"地绽开,"北疆暗桩报,你府里跑了个暖床丫头,此刻正往雁门关去,后头跟着青冥阁的人。"
裴烬的脚步猛地顿住。
雁门关?
那是出塞的咽喉,过了关就是草原,再往北......他不敢想。
青冥阁是江湖第一情报阁,连他的暗卫都未必能渗透进去——原来她早有准备,连退路都铺好了。
"青冥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破了的瓷碗,"陛下,这消息......"
"假不了。"皇帝指节敲了敲案上的密信,"暗桩亲眼见那丫头穿着青冥阁的夜行衣,骑的是北漠的汗血马。
裴卿,你镇北侯府的家奴都能勾连江湖,当真是......"
"不。"裴烬突然往前踉跄两步,玄色大氅扫过丹墀上的积雪。
他想起地牢墙上那八个字,想起夜枭说"她活着,但不愿见你",想起信鸽飞走时翅膀带起的风——原来不是逃,是她算准了他会追,算准了他会疯,算准了他会为她搅得朝堂不宁。
"她不会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她定是被人胁迫,或是......"
"裴烬!"皇帝猛地拍案,龙袍上的金线在日光下刺得人眼疼,"你当朕是瞎子?
你府里丢了个丫头,你急成这样,当满朝文武都是摆设?"
殿中突然响起抽气声。
裴烬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住了龙案角,指节发白如骨。
他想松手,可指尖像生了根,耳边嗡嗡响着云昭的声音:"我非暖炉,亦非囚徒"——原来她早把他看透了,他的疯,他的怕,他连她要走都不敢信的懦弱。
"北疆急报说她带着半块虎符。"皇帝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像淬了毒的刀,"裴卿该知道,虎符是镇北军调兵的信物......"
虎符?
裴烬的瞳孔骤缩。
他想起前日云昭替他整理军报时,指尖在虎符匣子上停留了一瞬,当时他只当她好奇,现在想来......他突然觉得喉间一甜,腥热的血涌进嘴里。
"她不会......"他想说她不会偷虎符,可血先涌了出来。
暗红的血珠溅在皇帝龙袍前襟,在明黄缎面上晕开,像朵开败的芍药。
"大胆!"
"护驾!"
殿中乱作一团。
裴烬看着皇帝向后仰的身影,看着宦官们举着金瓜冲过来,看着礼部尚书的朝珠散了一地——可他听不见声音,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想解释,想喊"她是被迫的",可喉咙里的血越涌越多,染湿了前襟的玄色。
"她死了......"他突然跪在丹墀上,血滴在青砖缝里,"她不会走......她一定是在等我去找她......"
话音未落,眼前的金漆盘龙柱便开始摇晃。
他最后看见的,是皇帝惊恐的脸,和龙袍上那滩刺目的血——像极了云昭前日跪地牢时,膝盖渗在青石板上的血。
"阿昭......"
裴烬是被冷醒的。
他梦见自己站在雪地里,西周是白茫茫的山,云昭裹着他的大氅,正蹲在路边揉他的手。
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却拼命往他掌心哈气:"裴郎的手怎么这么凉?"
"是寒症。"他听见自己说,"我中了毒,每年冬天都要犯。"
云昭抬头看他,睫毛上沾着雪,像只小狐狸:"那我给你暖。"她说着便把他的手塞进自己怀里,隔着两层薄衣,他能摸到她心跳得很快,"这样......是不是暖些?"
"暖。"他说,"比药暖。"
可下一秒,她突然松开手。
雪地里刮起大风,她的身影渐渐模糊,他追上去,却只抓住一把雪。"阿昭!"他喊,"别走!"
"裴郎,我非暖炉。"她的声音从风里传来,"我是人。"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中衣。
偏殿的烛火在风里摇晃,照见床前站着个小太监,正捧着药碗发抖。
他摸了摸脸,满手都是泪,连枕头都湿了一片。
"昭儿......"他呢喃着,声音哑得像破锣,"别走......求你......别走......"
小太监"当啷"一声摔了药碗。
裴烬这才发现自己正抓着被角,指缝里露出半页纸——是地牢里捡的那页"抱昭儿可缓",墨迹被泪水泡得模糊,"昭儿"二字只剩两个墨团。
"传夜枭。"他撑着床头坐起来,声音冷得像冰,"不,传所有暗卫。"
小太监连滚带爬跑出去。
裴烬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突然笑了。
他想起云昭说"我非囚徒"时,眼睛亮得像星星;想起她抄《寒症杂记》时,笔尖在"血引"那页停顿的模样;想起她逃跑前,还在墙上留字告诉他:她是人,不是药。
"她不是逃。"他对着铜镜整理发冠,镜中人脸色青白,眼尾红得滴血,"她是想逼我放手。
可我裴烬,从不做赔本买卖。"
他从暗格里取出个檀木盒,盒底躺着枚血玉扳指,玉色红得像凝固的血。
这是他十岁那年,被人下毒后,老侯爷给他的——"若有一活不下去,便用这扳指换命。"可此刻他却将扳指缓缓戴上,冰凉的玉贴着皮肤,像云昭的体温。
"去雁门关。"他推开殿门,夜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封锁所有驿站,调三千镇北军,地毯式搜查。"
暗卫首领单膝跪地:"世子,陛下那边......"
"陛下若问,就说镇北侯府的事,轮不到他管。"裴烬望着远处的山林,眼中燃着烈焰,"她在哪,我便去哪。
活要见人,死......"他顿了顿,"死也要带她回府。"
雁门关外的驿站飘着羊肉汤的香气。
云昭缩在火盆边,盯着对面灰袍男子腰间的青冥阁令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
"令堂当年在北疆行医,救过青冥阁前任阁主。"男子啜了口茶,"她临终前托人带信,说'裴家的毒,裴家的债'。"
云昭的手猛地一抖。
母亲?
她记得母亲是染了时疫走的,可此刻男子话里的"毒"字,像根针戳进她心口。
"你说......我娘是被毒杀的?"
"令堂的尸身我们见过。"男子掀开斗篷,露出胸前的青冥阁银纹,"她指甲发黑,七窍有紫斑,是'焚心散'的症状——这毒,镇北侯府的暗卫常用。"
火盆里的炭"噼啪"炸开,火星溅在云昭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裴家?
裴烬的裴家?
"还有这个。"男子扔来半块虎符,青铜表面刻着"镇北"二字,"令堂死时,手里攥着半块。
我们查了,另半块在镇北侯府。"
云昭猛地站起来,虎符"当啷"掉在地上。
她想起地牢墙上的字,想起裴烬吐血时的模样,想起他怀里那页被血染红的纸——原来他们之间,早埋着血仇。
"你到底是谁?"她声音发颤。
"青冥阁现任阁主。"男子起身整理斗篷,"三日后,我在漠北等你。
真相......"他看了眼窗外渐起的风沙,"在镇北侯府的地牢里。"
话音未落,他己消失在门外。
云昭蹲下身捡起虎符,青铜的凉意透过掌心首钻心口。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昭儿,要活着。"可此刻她突然明白,活着,从来不是为了暖床,而是为了——
"吱呀"一声,驿站门被风推开。
云昭望着满地月光,突然想起裴烬说过的"寒症发时,抱昭儿可缓"。
原来最毒的药,从来不是血引,而是......
她摸向怀里的血书残页,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遗物。
残页边缘焦黑,隐约能看见"裴......毒......"几个字。
夜风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像极了地牢里青石板的冷。
今夜,镇北侯府的地牢,是否还留着她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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