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深得发蓝。
沈听晚醒来时,窗外还是沉沉的夜色,只有一弯瘦得像指甲掐痕的月亮,挂在梧桐树梢上。
屋子里很静。
静得能听见身边小摇篮里,安澜那均匀的,带着奶香气的呼吸声。
她翻了个身,手心碰到一个冰凉又沉甸甸的东西。
是那枚金印。
她借着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一点月光,把它拿了起来。小小的,却压手得很,像攥着一颗温热的心。印身上,还带着那个男人滚烫的体温。
她以为他睡着了。
一双胳膊,却忽然从背后伸了过来,将她连人带被,都圈进了一个坚硬又滚烫的怀抱里。
“醒了?”萧决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砂纸,轻轻磨着她的耳廓。
“嗯。”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呼吸,一下一下,喷在她颈侧,又热又痒。
沈听晚能感觉到,他没睡。
这个男人,像一头永远保持着警惕的狼,哪怕在最安稳的巢穴里,也只闭上一只眼睛。
她反手,握住他圈在她腰上的那只手,用指腹,轻轻着他手背上那些因为常年握枪而留下的,粗糙的枪茧。
“萧决。”
“嗯。”
“你把家底都交给我了,不怕我卷着钱,带着安澜,跑了?”她问,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促狭的笑意。
黑暗里,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闷闷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你敢。”
那声音,咬牙切齿的,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狼。
沈听晚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在静谧的夜里,像泉水,叮咚作响。
她转过身,在黑暗中,对上他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我有什么不敢的?”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点凉意,轻轻点在他紧抿的嘴唇上,“你上海滩的铁血督军,天不怕地不怕。可我,是你女儿的娘。”
她的指尖,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巴,一路滑到他滚动的喉结上。
“萧决,你记住。”
“这世上,能拿捏住你的,只有我们娘俩。”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楼下的餐厅里,己经摆好了早饭。新熬的白米粥,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金黄色的,刚出锅的油条,还冒着热气。旁边,是几碟精致的酱菜,和一壶从英国洋行买来的,现磨的蓝山咖啡。
中西合璧,就像这个家。
萧决己经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军装,正坐在桌边,看一份最新的《申报》。他看报纸的样子很专注,眉头微锁,像是在研究一份军事情报。
沈听晚抱着刚喂完奶,正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的安澜,在他对面坐下。
“夫人。”张妈端上一碗温热的牛乳,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手边。
她偷偷看了一眼督军和夫人,心里,像被热油浇过一样,熨帖又舒服。
以前,这餐厅里,只有督军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像个高级旅馆。现在,有了夫人,有了大小姐,这屋子,才算真正有了烟火气,像个家了。
就在这时,林副官从门外走了进来,步履匆匆,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他走到萧决身边,立正,行了个军礼,然后,压低了声音:“督军,出事了。”
萧决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南京那边,又使了阴招。”林副官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他们让中央银行,突然收紧了对上海各大钱庄的银根。现在,城里好几家跟咱们有生意往来的钱庄,都快被挤兑得倒闭了!”
“尤其是咱们控股的‘西海通’,门口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排起了长龙。账房里的现大洋,怕是撑不过今天中午了。”
“这帮阴损的王八蛋!”李师长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他一宿没睡,眼睛熬得通红,身上还带着一股子寒气,“他们这是想断咱们的财路,让整个上海的金融都乱起来!到时候,他们正好有借口,派人来‘维稳’!”
萧决没说话。他只是拿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那张英俊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
可他捏着咖啡杯的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招,釜底抽薪,比上次的断军需,还要毒辣。
军饷可以靠贷款。可这整个上海的金融要是崩了,民心就散了。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书房里的几个将领,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愁眉苦脸,却谁也想不出个好办法。
他们是军人,懂打仗,懂杀人。
可这种看不见刀枪的,钱与钱的厮杀,他们是门外汉。
“慌什么?”
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沈听晚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把小小的银勺,给安澜喂着蛋羹。她头都没抬,仿佛刚刚那句话,不是她说的。
“不过是,有人想往我们的米缸里,掺沙子罢了。”
她喂完最后一口蛋羹,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女儿的小嘴,然后,才抬起眼,看向那群己经急得快要上房揭瓦的男人。
“把沙子,筛出去,不就行了?”
李师长急了:“夫人,您说得轻巧!这……这怎么筛啊?现在是人心惶惶,老百姓都怕钱庄倒了,自己的血汗钱打了水漂,都跟疯了似的去取钱,这谁拦得住啊?”
“为什么要拦?”沈听晚笑了。
她把安澜,交到旁边一脸担忧的张妈怀里,然后,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萧决身边,没有看他,而是对林副官,吩咐道:“林副官。”
“在,夫人。”
“去,把我的印章,拿来。”
林副官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快步朝楼上走去。
很快,那枚小小的,沉甸甸的,刻着“听晚”二字的纯金印章,就被装在一个紫檀木的盒子里,送到了她的手上。
沈听晚打开盒子,拿出那枚金印。
她没有去碰旁边的印泥。
她只是,拿着那枚金印,走到了李师长面前。
然后,她伸出手,拿起桌上那一根,还冒着热气的油条。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用那枚纯金打造的,象征着萧决所有身家的印章,沾了沾盘子里,那一汪金黄色的,炸油条剩下的,豆油。
然后,她拿起一张空白的信纸,重重地,盖了下去。
一个清晰的,带着油香气的,篆体的“听晚”二字,便印在了那张纸上。
“李师长。”她将那张沾着油印的信纸,递到己经彻底看傻了的李师长面前。
“你,拿着我的这个‘条子’,去西海通钱庄。”
“告诉他们的掌柜,从今天起,西海通,提前一个时辰开门,推迟一个时辰关门。所有来取钱的储户,不仅一分不少地给他们,还要额外,多给一分的利息。”
“钱不够了怎么办?”
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萧决,嘴角,勾起一抹自信又张扬的笑意。
“你就告诉他,督军府的银库,就是他们钱庄的后院。”
“有多少,他就能搬多少。”
“我倒要看看,是他们取钱的手快,还是我们往里填金条的速度快!”
整个餐厅,鸦雀无声。
李师长拿着那张还散发着油条香气的“条子”,手,都在抖。
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素雅旗袍,脸上还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女人,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真是瞎了眼。
什么当家的主母。
这分明是,定海的神针!是这乱世里,唯一敢跟阎王爷掰手腕的,活菩萨!
“是!夫人!”他猛地一挺胸,吼了一声,然后,拿着那张足以让整个上海滩金融圈都抖三抖的“油条令”,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人,都走了。
餐厅里,又恢复了安静。
萧决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拿起那枚被她随手放在桌上的金印,用自己的手帕,一点一点,将上面沾染的油渍,擦拭干净。
那动作,专注又温柔,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胡闹。”他擦干净了,才抬起眼,看着她,嘴里,吐出两个字。
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没有半分责备,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得像墨一样的,宠溺和骄傲。
“怎么,心疼了?”沈听晚挑了挑眉,“怕我把你督军府的威严,都拿去,沾了油条味儿?”
“不是。”萧决摇摇头。
他将那枚金印,重新放回她的掌心,然后,用自己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包住。
“我是心疼,油,脏了你的手。”
窗外,阳光正好。
一场更大的,足以让南京那帮老家伙吐血的风暴,才刚刚,掀开了一个小小的,带着油条香气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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