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死寂。
顾建明高大的身影笼罩在顾晓璇身上，他没有看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张曼青，目光沉沉地落在楼梯扶手上那双指节惨白、用力到几乎嵌进木头里的手。女儿整个人摇摇欲坠，单薄得像一张被风刮得猎猎作响的纸，随时会碎裂。可她那双眼睛，里面烧着的东西，是他在商场沉浮几十年也未曾见过的决绝，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的绝望倔强。
“建明！你说话啊！”张曼青声音带着哭腔，一把抓住丈夫的手臂，“她疯了！医生的话你忘了？‘绝对静养’！‘情绪稳定’！她现在这样能一个人回A市？那是要她的命啊！”她指着顾晓璇，“你看看她！站都站不稳！璇璇，妈求你了，别任性，回床上躺着，好不好？”她伸出手，想碰触女儿，却被顾晓璇微微偏头躲开，那细微的动作里是深入骨髓的抗拒。
顾晓璇喉咙里干得发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的身体。母亲的哭求像无形的蛛网缠绕上来，让她窒息。她只是固执地看着父亲，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回A市，那是她脑子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逃离这窒息金丝笼唯一的生路。
顾建明终于开口，声音是疲惫的沙哑，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目光却锐利地看向妻子：“曼青，陈医生早上复查完，关于璇璇的情绪，还有静养的环境，他原话是怎么说的？一字不漏。”
张曼青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回想：“陈医生说……璇璇身体底子太虚，像绷紧的弦，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最要紧的是情绪……情绪绝对不能有大的波动，悲伤、焦虑、压力……都不行，否则……否则随时可能引发更严重的状况……”她越说声音越低，自己似乎也品咂出丈夫问这话的用意，脸色更加难看，“他还说环境要安静、舒适，让她有安全感，家里人……要温和……”
“嗯。”顾建明低低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顾晓璇身上。女儿苍白的脸上，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的火焰，几乎灼痛了他。他想起她在他怀里抽搐痉挛的濒死模样，想起嘉铭那句童言无忌却字字如刀的“快要死掉”，也想起王伯汇报中，女儿在A市那间小出租屋里被迫扔掉所有心爱之物时的绝望。
这个家，这座他引以为傲、用财富堆砌起来的堡垒，对她而言，似乎真的成了冰冷的牢笼。医生强调的“情绪稳定”和“安全感”，在这个家里，在她母亲和小侄子无孔不入的“关爱”下，成了一个巨大的悖论。
“这儿……”顾晓璇捕捉到父亲眼神的松动，用尽力气再次开口，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不是静养。是坐牢。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她身体晃了一下，全靠抓住栏杆才没倒下，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顾建明！你什么意思？”张曼青彻底慌了，丈夫的沉默和追问医生的细节让她感到了巨大的不安，“难道你还真想答应她？让她一个人回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破出租屋？她万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负责？啊？我们怎么跟陈医生交代？怎么跟……”
“那在这里呢？”顾建明猛地打断妻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苍白，像一朵花一样在我们眼前枯萎，这就是静养？这就是为她好？”他抬起手，指向楼梯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是那个出租屋让她变成这样的吗？还是这个让她喘不过气的‘家’？！”
张曼青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我……我也是担心她啊……我……”
“爸……”顾晓璇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破碎的哀求。她的力气真的快耗尽了，眼前的景象开始发虚。
顾建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客厅里只剩下电视里小品演员空洞的笑声，窗外零星的爆竹声也显得格外遥远。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他睁开眼，目光复杂地扫过妻子泪流满面的脸，最终定格在女儿那执拗得近乎悲壮的脸上。他看到了那份拼了命也要挣扎着呼吸一口自由空气的决绝。那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要求，这是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在呼救。
“王伯。”顾建明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沉稳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
一首垂手肃立在客厅角落阴影里的老管家立刻上前一步：“先生。”
“订票。”顾建明吐出两个字，目光没有离开顾晓璇，“回A市的高铁。最早的班次。商务座。”
“顾建明！”张曼青失声尖叫，几乎要扑上去。
顾建明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道：“联系A市那边的司机老陈，让他提前打扫好公寓，准备好一切必需品。药，”他顿了顿，语气加重，“璇璇所有的药，按医嘱分装好，一份不能少，仔细检查三遍。”
“是，先生。”王伯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立刻躬身应下，转身去安排。
“璇璇……”张曼青绝望地看着丈夫，又看向女儿，泣不成声，“你怎么能……你怎么忍心……”
顾晓璇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听到父亲那句“订票”时，骤然一松。支撑着她的那口气瞬间泄了大半，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璇璇！”顾建明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上楼梯，在她彻底栽倒前，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她。女儿的身体轻得可怕，隔着厚厚的睡衣都能感觉到那份嶙峋的脆弱和冰凉。
“药！”顾建明低吼。
张曼青如梦初醒，慌忙冲上楼，手忙脚乱地从女儿睡衣口袋里摸出那个小巧的药盒，抖着手倒出两粒。顾建明接过药，小心地喂进顾晓璇嘴里，又接过王伯及时递来的温水，一点点帮她送服下去。
顾晓璇靠在父亲怀里，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湿了鬓角。药效没那么快，但身体深处那根绷得快要断裂的弦，因为父亲那声“订票”，奇异地松弛了一些。不是不痛了，而是那压在心口、让她无法呼吸的巨石，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能自己走吗？”顾建明低声问，手臂稳稳地托着她。
顾晓璇闭着眼，睫毛颤抖，微弱地点了下头。她试着动了动，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虚浮无力，但比刚才下楼时多了一丝目标明确的支撑。
顾建明没有松手，几乎是半抱着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往楼上挪。张曼青红着眼睛跟在后面，想帮忙又不敢碰，只能徒劳地伸着手。
回到那间冰冷空旷的大卧室，顾建明小心地将顾晓璇放回床上，拉过厚厚的羽绒被盖好。顾晓璇陷在被子里，侧过头，目光穿过凌乱的发丝，落在父亲脸上。
“票……订好了？”她声音细若游丝。
“嗯。”顾建明应了一声，替她掖好被角，“最早一班是明天上午九点零七分。王伯会安排车送你去高铁站，老陈在A市站接你，首接回公寓。”
顾晓璇闭上眼睛，一滴冰冷的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
“睡吧。”顾建明的声音低沉，“养足力气。” 他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床边停留了片刻，目光沉沉地看了女儿苍白的脸几秒，才转身，对守在门口、神情复杂的张曼青低声道：“让她休息。别打扰她。”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顾晓璇一个人，和那无孔不入的冰冷。但这一次，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窗外传来隐约的、王伯在楼下低声打电话联系高铁票和司机的声音，那声音，成了这冰冷死寂里唯一的一线生机。
她蜷缩在厚重的被子里，身体依旧疼痛，胸口依旧发闷，可那个沉甸甸压在心头、让她喘不过气的“家”的阴影，似乎裂开了一道口子。A市那个小小的、堆满杂物、甚至有些简陋的角落，从未如此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暖和自由的气息。
明天。九点零七分。
她闭上眼，紧握着被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却不再是一片死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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