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圭手指点了点桌上那叠单据，把话题岔开：
“柳爷，您来得正好！”
他脸上笑容不变，仿佛真是天大的好事。
“这边……恰好刚进来一批货，手续都卡在最后一步了。”
他往前推了推那叠足有半寸厚的文件。
纸页翻动，密密麻麻的英文、数据、表格、条款，看得人眼花缭乱。
“报关单、进境检验检疫报告、海关估价核定的货值单、还有港务局的仓位租赁合同、补充安全协议……都得您这边签个字，我们仓库才能卸货开箱。”
他语调轻松，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不，今天傍晚靠的港，偏偏三爷联系不上。”
“正抓瞎呢！您既然来了，那就麻烦您受累签个字？”
他把一支油性笔推到了单据最上面那页签名栏的位置。
那里赫然写着一个“柳”字空格，还有一堆需要签名的“乙方代表处”。
“下面兄弟们办事毛糙，不敢乱动。”
“赵队、张科他们可都盯着呢，提成等着早点结算。”
“拖久了……影响不好，是吧？”
赵队、张科……
陈瞎子交代过的保护伞名字！
提成！
老圭轻描淡写丢出来的全是砝码。
这单据就是烫手的毒山芋！
签？
名字一落，后续所有的责任风险、可能的走私定性、瞒报责任、甚至天知道多少倍的高额赔款或罚款，统统粘在身上。
谁知道里面埋了多少阴沟条款？
一个字签错位置，就是万劫不复的窟窿。
不签？
码头停摆，货品无法入库，必然赔钱赔偿，赵队张科的提成要黄，老圭立刻就能把这“新管事无能，连累大家吃挂落”的消息捅上去捅出去！
这老狐狸好一招“请君入瓮”！
疤痢强是明着抢人，他老圭是暗着把绞索往你脖子上挂。
操！果然是这种阴招！
纪凌脑子瞬间嗡了一下。
高利贷的账我会算，疤痢强的腕子能掰断，仓库里的人能砍翻。
可这一沓子的英文鬼画符？
进境检验？
海关估价？
妈的……砖窑厂没教过！
监狱里没学过！
老奎只会讲怎么在树林里抹掉痕迹，独眼只教怎么最快拧断脖子！
陈瞎子？
他只想着怎么榨干我这点力气！
从未有过的棘手感涌上来。
这老圭，出手就是绝杀。
老圭那张油滑的笑脸纹丝不动，眼睛深处，捕捉到了纪凌那一丝极其细微的停顿。
愣头青就是愣头青。
他心里无声嗤笑。
在我老圭这一亩三分地，想靠三爷一个电话就立山头？
笑话！
码头是谁经营起来的？
没我老圭上下打点，疏通关节，弄懂这些洋鬼子的规矩，摆平各路牛鬼蛇神，他陈三就是条过江泥鳅，凭什么有这肥得流油的码头？
凭他当年那点“知遇之恩”？
老圭压下心底那点对陈瞎子突然“度假”的嘲弄，目光扫过纪凌那张年轻冷峻却显然透着点对眼前局面无措的脸。
毛头小子，跟我玩这套？
疤痢强被掰断了腕子？
那是他自己蠢！
光知道动粗。
这码头水深着呢。
想在我这儿抖威风？
你得真有那个脑子！
要不能……
他眼中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又被油滑的笑意强行压下。
……就识相点，夹起尾巴，在我老圭面前放低姿态，喊声圭叔，老老实实当个吉祥物。
要是学疤痢强那个蠢货，敢在我这儿耍他那点三板斧的力气……
呵，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他和那些不懂规矩的货，一起沉在伶仃洋的淤泥里喂鱼，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新管事？
怕是个连字都认不全的莽夫！
心里定论几乎落定。
办公室里一片静默。
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和远处港口隐约的汽笛声。
纪凌看着那叠厚厚的文件，再抬眼看看老圭那张笑得如同一张凝固面具的脸。
完了。
这关硬闯不过去。
一丝前所未有的窘迫在心头蔓延。
疤痢强我能打，账本我看不懂但能逼着光头李交出来。
可这一纸合约的游戏规则？
我他妈连入门资格都没有！
签了就是死，不签一样死。
横竖都是老圭的坑。
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一路走来的经历——
从崖底的孤苦求生，到刘余的包子和背叛，砖窑厂的鞭子与暗算，监狱里的血腥争斗，独眼的格斗技，老奎的求生法……所有教会他的东西，在这里都派不上用场。
动脑子……
这老狐狸显然专长就是“动脑子”，在文字和规则缝隙里挖坑埋人的本事炉火纯青。
我来硬的只会让他抓住把柄，死得更快更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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