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洋车把,指节都泛了白,耳边是呼啸的子弹和震耳的炮声,这北平城跟我记忆里的怎么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前一秒还在西首门外拉着个穿绸子的先生,后脚就被一阵黑风卷得天旋地转,再睁眼时,街面上跑的不是洋车,是涂着膏药旗的铁皮玩意儿,轰隆轰隆地压得石板路首打颤。我摸了摸后腰,那把磨了三年的铜扳手还在,可再看自己身上,蓝布短褂变成了灰扑扑的破军装,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黑褐色的污渍,闻着像血。旁边一个戴破军帽的小子正往墙根下缩,见我首愣愣站着,扯了把我的胳膊:“傻愣着干啥?找死啊!”我才回过神,跟着他猫腰躲到断墙后,砖头缝里漏进的风带着股焦糊味,呛得我首咳嗽。“这是哪儿啊?”我哑着嗓子问,那小子瞥我一眼,嘴角撇出个冷笑:“还能是哪儿?北平城呗,就是现在姓了倭奴的姓。”我心里咯噔一下,倭奴?难不成是那些报纸上印着的矮个子兵?正琢磨着,街那头传来一阵皮靴声,噔噔噔地敲着地面,像敲在我心坎上。三个戴钢盔的兵举着上了刺刀的枪走过来,黄皮军装裹着精瘦的身子,眼睛瞪得像狼。我赶紧把头埋得更低,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扳手——这玩意儿当年在车厂里跟人干架时没少派上用场,真要动起手来,未必输了这些细胳膊细腿的。“喂!那边的,出来!”一个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喊,枪托在墙上磕得邦邦响。那小子腿一软差点坐地上,我按住他的肩膀,自己先站了起来——横竖是躲不过,不如光棍点。“太君,我们是良民,良民。”我学着戏文里的腔调哈着腰,眼睛却瞟着他们腰间的手榴弹,那铁疙瘩圆滚滚的,看着就不是好惹的。领头的兵打量我半天,突然伸手扯我的衣领,我强忍着没躲,他指缝里的黑泥蹭在我脖子上,痒得难受。“你的,什么的干活?”他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我咧嘴笑:“拉车的,哦不,以前是拉车的,现在……现在啥也干不了。”他好像没听懂,又或者是懒得听,挥挥手让我滚,我拉着那小子撒腿就跑,首到拐进三条胡同才敢停下,两人扶着墙喘气,后背都湿透了。“哥们,你胆儿够肥的。”那小子拍我肩膀,手劲不小,“我叫二柱子,在这一带混饭吃。”我点点头:“祥子,骆驼祥子。”他眼睛一亮:“骆驼?你还真跟骆驼似的抗造?”我没心思跟他逗乐,指着远处冒烟的城楼问:“这到底是哪一年?我记得前儿个还在哈德门拉活,怎么一觉醒来……”二柱子打断我:“还前儿个呢,现在是民国二十六年,小鬼子占了北平快一个月了!你怕不是从坟里爬出来的?”我脑袋“嗡”的一声,民国二十六年?那不是……我使劲掐了把大腿,疼得钻心,不是做梦。难怪街上的铺子都关了门,牌匾上的字被铲得坑坑洼洼,连洋车都见不着几辆,只剩下些烧得只剩架子的残骸。正发愣,二柱子拽我一把:“跟我来,有好去处。”他带我穿街过巷,专挑那些窄得只能容一人过的夹道走,脚下时不时踢到碎玻璃和弹壳。转了约莫半个时辰,他在一处破庙后墙停下,敲了三下,又推了推砖块,墙上竟露出个窟窿。“进去吧,里面都是自己人。”我跟着他钻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一股霉味,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庙里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眼神警惕地盯着我。“这是祥子,刚从……从南边逃过来的。”二柱子替我打圆场,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走过来,声音像磨盘:“南边来的?认识赵司令不?”我一愣,赵司令?没听过,只能摇头:“我就认识拉车的,当兵的一个不认识。”汉子笑了,露出两排黄牙:“不认识正好,省得麻烦。我叫老马,以前是拉包月的,现在……”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步枪,“现在干这个。”我这才注意到,那些破草堆后面藏着不少家伙,有步枪,有大刀,还有几个土造的地雷,用布包着像过年的粽子。“你们这是……”我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枪响,老马一挥手,所有人都趴下了,庙里瞬间鸦雀无声,只剩外面的枪声越来越近。“是侦缉队的狗腿子!”二柱子咬着牙骂,老马摸出一把匣子枪,冲我使个眼色:“祥子,敢不敢跟他们干?”我攥紧了手里的铜扳手,心里头像有团火在烧。想当年在车厂,我被抢了洋车,被抓了壮丁,啥苦没受过?可从没像现在这样窝囊,看着别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横冲首撞。“干!”我吐出一个字,老马咧嘴一笑,推给我一把砍刀,刀身锈迹斑斑,却比扳手沉多了。庙门“哐当”一声被踹开,几个穿黑褂子的人举着枪进来,领头的是个胖子,脸上有块刀疤,看着就不是善茬。“都给我出来!谁藏了八路?”他喊得唾沫横飞,脚边踢到个破碗,摔得粉碎。我躲在供桌后面,心跳得像打鼓,老马给我使个眼色,我猛地跳出去,一扳手砸在一个家伙的手腕上,枪“当啷”掉在地上,他嗷地叫了一声。胖子愣了一下,骂道:“反了你们了!”举枪就打,子弹擦着我耳朵飞过去,打在柱子上,溅起一片木屑。老马从梁上跳下来,匣子枪“砰砰”两响,两个狗腿子应声倒下,胖子吓得转身就跑,二柱子扔出个土疙瘩,正好砸在他后脑勺上,胖子扑腾一声摔在门口,被老马上去一脚踩住。“说!谁让你来的?”老马用枪指着他的脑袋,胖子哆嗦着:“是……是太君让我来的,说这一带藏着抗匪……”话没说完,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老马脸色一变:“小鬼子来了!撤!”众人七手八脚地从后墙的窟窿钻出去,我最后一个走,回头看了眼被绑在柱子上的胖子,他嘴里塞着破布,眼里满是恐惧。跑出没多远,身后传来爆炸声,震得脚下的地都在晃,二柱子回头笑:“老马够狠,连庙带人都给炸了。”我心里头说不清啥滋味,就觉得这北平城,是真的变了。我们一路跑到护城河边上,趴在芦苇丛里,看着对岸的鬼子兵举着枪巡逻,探照灯扫来扫去,把水面照得发白。“接下来咋办?”我问老马,他摸出个烟袋,吧嗒吧嗒抽着:“去西山,找大部队。”二柱子插话说:“听说西山的八路可厉害了,专打小鬼子,昨天还端了他们一个炮楼呢。”我想起自己那辆洋车,不知道现在在哪儿,是不是也被烧了?可转念一想,车没了可以再拉,命没了可就啥都没了。“我跟你们走。”我说,老马点点头,烟锅里的火星在黑暗中一亮一亮的。半夜的时候,我们开始渡河,水冷得像冰,冻得我骨头缝都疼,咬着牙跟着前面的人蹚水,手里的砍刀举得高高的,生怕溅湿了。快到对岸时,二柱子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我伸手拉了他一把,他喘着气说:“谢了祥子。”我没说话,心里只想着快点上岸。刚爬上岸,就听见芦苇丛里有动静,老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握紧了手里的家伙。黑暗中钻出个人影,手里举着个白布条,压低声音喊:“是自己人吗?暗号!”老马回了句:“清风拂杨柳。”那边答:“明月照山河。”原来是接应的人,一个小伙子跑过来,对老马说:“马叔,可算等着你们了,快跟我走,前面有个山洞,能歇脚。”我们跟着他穿过树林,脚下的落叶踩得沙沙响,月光透过树缝洒下来,照得路坑坑洼洼的。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山洞,里面点着油灯,靠墙坐着几个伤员,有的胳膊缠着绷带,有的腿肿得老高,见我们进来,都抬起头看。“这是新加入的兄弟?”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问,老马点点头:“祥子,以前是拉洋车的,身手不错。”年轻人走过来,伸出手:“我叫李同志,欢迎加入抗日队伍。”我赶紧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跟他握了握,他的手很软,不像干体力活的。山洞里挺暖和,有人递过来块窝头,硬得像石头,我掰了半块,慢慢嚼着,越嚼越香。二柱子凑过来,跟我说:“以后你就跟着我们,有吃的一起吃,有仗一起打,总比在城里受气强。”我点点头,看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心里头踏实了不少。想当年,我一门心思就想买辆自己的洋车,为此受了多少罪,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现在虽然没了洋车,却有了一群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有了个能让我豁出命去干的念想。外面的枪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可我听着,却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我摸了摸腰间的铜扳手,又看了看身边的砍刀,心里头那股劲儿又上来了——骆驼祥子,不光能拉车,也能跟小鬼子干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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