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将万顷海波染成碎银铺就的琉璃海，核桃雕刻的飞舟在浪尖轻轻摇晃。
“要喝酒吗？”杨婵手中提着一坛酒，指尖拂过酒坛上雕刻的并蒂桃枝，抬眼望向斜倚舟头的云舒。
“哦？是什么酒？”云舒支着下巴的手顿了顿，目光从翻涌的银浪移向她手中的酒坛。
“桃花雪！”
杨婵手腕轻旋，敲了敲酒壶，上面的花瓣纹路里凝着细碎金粉，随她倾坛的动作酒液落进杯底，像把整座春日桃林都斟进了杯中。
云舒伸手接住杨婵递过来的白玉酒杯，伴着月的怅凉，一饮而尽。
酒液入口时，舌尖先触到的是岁月沉淀的醇厚，隐约透出的薄雪般的清苦，待酒香漫过齿间，继而漫出春日桃林的芬芳，清冽微甜。
“这酒好美！”
云舒忍不住赞叹，她也爱酒，落云苑后院的桂花树下还埋着几坛她亲自酿的桂花酒，最久的也有两百年，可味道却远不如此，或者说缺少了岁月的变化。
“这酒你是如何酿的，又酿了多久，为何既能望见初酿时的澄澈，又能尝到岁月馈赠的丰饶？”
“酿法嘛，很简单，取桃树最顶端刚破苞的花瓣，用晨露浸了三七二十一日，再封入陶瓮埋在映雪宫后那株‘望春’底下一年。”
“一年？这怎么可能？”
“一年确实不能，但若是重复三百次，酿上三百年呢？”
杨婵忽然凑近，指尖点了点杯沿：“你可知那株‘望春’长在悬崖边，每年春分第一朵花开时，花瓣会被山风卷着掠过云海，落进我接酒的玉盏里。”
“陶瓮在桃花树下埋足百日，待土壤沁满桃香，便要启封续酿，将新取的花瓣一层叠着一层铺进瓮中，让新旧花瓣在瓮底缓慢交融，如此往复三百个春秋，这酒便酿成了。”
“酿酒要三百年？”云舒望着杯中摇曳的月光，惊讶地问道，她着实未曾想到这酒竟如此费心费时。
“对凡人来说是漫长光阴，可对神仙……”
她忽然抬眸，眼底映着翻涌的银浪。
“不过是看了三百次桃枝抽芽，等了三百次花瓣坠落罢了，我那还有千年的酒，不过，我觉得这壶三百年份的最适合你。”
“为何？”云舒再续上一杯酒，眸光有些晦涩，她穿越至今正好三百余年，是巧合吗？
杨婵忽然笑了，海风掀起她鬓角碎发，在眉间投下一片阴影，却掩不住眼尾那抹似笑非笑的温柔：
“你我初次相见，不正是三百年前吗？”
云舒指尖一颤，酒杯里的涟漪荡开她眉间的怔忡，她知道杨婵说的正是她初次去华山上香之事，不经意地道：
“这坛酒不会正是为我准备的吧？”
杨婵眨了眨眼：“酿于我手，入于你口，这么说也没错！”
云舒眼底划过一抹探究，将杯中酒送入口中，忽觉这酒香像是三百年前的那缕燃香。
沉默半晌，云舒忽然抬眼：“杨婵，你可听说另一种美酒，名宫廷玉液酒？”
杨婵愣了一下，问道：“宫廷玉液酒？这是什么酒，有我的桃花雪好喝吗？”
云舒紧紧盯着杨婵的面容，仿佛要透过表象看透她隐藏的灵魂：“自是比不过你的桃花雪，不过很贵。”
“有多贵？”
“一百八一杯！”
“那确实很贵！”
杨婵神色平静，手中的酒杯轻轻摇晃，好似只是随意地附和。
云舒细细打量着她。
杨婵太过聪慧，也太过平静，聪慧到只凭一句晦涩的谶言就能推测出自己的未来，平静到哪怕知道自己的惨淡未来依旧心平气和。
回想起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的性情与故事中的截然不同，这让云舒心中的猜测再次浮现，这才有了上面的问答。
可结果好像让她失望了……或许吧！
云舒将视线收回，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酒。
自花果山的雨停歇己有三日，飞舟划破长空，载着二人向北俱芦洲疾驰。
不过，无字天书所载的谶语，仍像层薄冰一般覆在两人心头，化作沉沉静默。
那预示着她命运的画面，漫天神霄雷，好像烙在灵魂深处，挥之不去。
这就是她的劫吗，上次因功德免去了神霄雷罚，如今看来不过是命运的迂回，终究难逃此劫。
她心中满是疑惑与不甘，究竟为何会落得这般境地？当下的境遇与未来的劫数，又有着怎样错综复杂的关联？
还有谶言最后的提示‘身是劫’又是何意，是否意味着她的穿越，本就是劫的一部分？
她突然有些惶恐，究竟是怎样的因果，将她编织进这般劫难的经纬？
对未知的命运心怀不安，又对己知的定数感到迷茫，什么都看不到，却又被步步紧逼。
但三日时光悄然流逝，在寂静的飞舟上，在思绪的反复挣扎中，她终于想通了。
命运既定又如何？未定又怎样？她一路走来，所行之事，皆从本心出发，随心而为。
每一步都是她的选择，既然己经走过，便绝无后悔。
即便前方等待的是死亡，那也是她生命轨迹中不可逃避的终章。
毕竟生命的重量，从不在结局，而在走过的每一寸脚印。
更何况，在那预示劫难的画面里，神霄雷下的她，眸光清亮如星，不见丝毫恐惧与悔恨。那一刻，她忽然读懂了自己。
既然己然深陷劫中，那就首面渡劫！
她手中有仙魔琴，仙魔随心，皆由她掌控；她手中亦有寂空枪，纵是战至天地寂空，又有何惧！
“你想通了？”杨婵突然问道。
“嗯，想通了，你呢？”
“我啊，早就想通了！”
云舒闻言轻轻点头，她不确定杨婵究竟想通了什么，早又早在什么时候，却什么也不问。
就如那日，她未曾告诉杨婵她看到了什么，杨婵也不曾主动问起。
就如此刻，两人都想通了，却谁都不说，也不会问彼此想通了什么。
好似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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