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钟声的低鸣尚未散去，薄雾己从高窗里滑进，悄然落在灰白的石柱和深褐的书架上。法兰背靠那冷硬石面，指尖在泛黄手札的角页上反复，却再也找不到任何与“梦世界”相关的线索。
他己在这藏书阁里消耗了近万本卷帙，依旧一无所获。
梦里那种撕裂骨髓的痛依旧，一缕缕灼热从肩胛深处钻出，如藤蔓穿骨，一寸寸将他思绪绞死。
法兰压低呼吸，强行压下心中的烦躁，指尖缓缓滑向书架。
他知道答案不在这本书里。
可他的手，还是落了下去。
但就在触及书脊的一刹那——
肩膀骤然灼烧，仿佛梦中的钩刺再次刺入神经。他猛地弓身，咬紧后槽牙，手肘撑在案几，死死捂住痛源。
没有外伤。
但他清楚，这伤确确实实存在。
它在骨头里，在血液里。哪怕己经过去了半日，那痛楚也不曾减弱，反而愈发清晰。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一排排沉默的书脊。几乎每一本与梦相关的都翻过了。
没有一册提及梦世界。
就像整个圣教在回避那个词。又像是，那里本不应该被记录……
他坐回原位，肩膀仍在发热，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皮下蠕动。
他不敢去找圣教牧师，那样会暴露这异常！他只能继续搜、悄悄地、孤身一人。
然后……
咯哒一声轻响，打破了法兰的沉思。
红木门应声而开，烛火在门隙中摇曳，一道身影如夜的长影般缓缓显现。
那人推门而入，步履无声。门外的日光在他身后拉长，勾勒出轮廓，却无法触及他瞳孔深处的暗色。
“法兰。”他开口，语调平稳，尾音却透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愉悦。
法兰的动作顿住了。
肩膀的痛还在，他抬眸望去，眼底掠过短暂的迟疑与不解。
是凯尔。那张熟悉却令人不安的面孔。他那身长袍下，总像藏着什么未曾告知的秘密。
他下意识往书架阴影处靠了靠，声音低沉：“凯尔大人？”
法兰背对那堆散落的手札，双手在背后悄然收紧，交握成拳。“您大驾光临，是奉命而来，还是……”他顿了顿，“另有打算？”
空气像被静止的钟声冻结。
他们之间，相隔不过数步。但那一瞬，却仿佛亘古般久远。
凯尔没有立即作答。
他的目光略过书桌、越过书架，再落到地上一摞摞被翻阅到边角卷起的羊皮卷上。
那些藏书太集中，太有方向性，必定是在某种执念驱使下才会展开的搜查！他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但他没有提。
他只是微微一笑，像是在原谅一个孩子的任性，又像是在掩盖什么更深的安排。
“昨夜的调查，影响到了你的休息。”他开口，语气不急不缓，“教皇大人有意——让你今朝随我出城一趟，散散心，以做补偿。”
法兰眉头一皱。
“此行并无特别任务。”凯尔接着说，语气轻松得近乎随意，“只是让你亲自了解一下圣城为你准备的生活条件——可比那个小塔尔镇，强出太多。”
这话说得轻巧。却更像是在笼子里添了柔软的草，诱鸟误以为这里便是栖息的归宿。
法兰沉默了几秒。
他当然听得懂这背后的言外之意：表面上的安置，实则是圈养的开场。他不是没预料过凯尔会来，只是——来得比他想的更早。
梦中的撕裂感再次蠢动，似乎也察觉了危险的靠近，在他肩头悄然收紧。
他轻声问道：“圣城的生活条件？我还有机会离开主教廷这一层吗？”
凯尔侧头望他，眼神仍旧平静无波。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们，那些门……自然会为你敞开。”
话音落下，藏书阁像被抽去了空气。连烛火都微微偏移，像想逃开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缝隙。
法兰神情微敛，面色沉了几分。
他明白——这不是邀请。这是一道通往笼中的门，是一场披着温言的试探。可他也清楚，这未尝不是一次机会！
离开圣教廷这个囚笼，打探消息，甚至……找到逃脱的契机。
沉默蔓延数息。
法兰缓缓垂下眼帘，轻轻点头：“既然如此，我愿随往。还望凯尔大人不吝指点。”
凯尔颔首一笑，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自然。”
……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藏书阁。
高窗投下灰白光影，如同一扇扇审判的门。法兰脚步平稳，面色如常，肩膀的痛被他死死按住，不让它影响表情。
“你这几日，过得还适应吗？”凯尔边走边问，语气随和，像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
法兰未应声。
“教皇大人对你很看重。”他又道，“留在圣教，吃穿无忧，安稳一生，不比你西处奔波要好？”
“至于这次出去放松……说不定再过几年，真有可能放你自己出门转转。”
凯尔将这些话说得不紧不慢，像是在为他描绘一幅理想蓝图……
法兰点头，脸上堆出一副若有若无的笑。
“嗯……那可真是太好了。”
“我真幸运。”
“能得到圣教青睐，实在是无上的荣耀。”
他的语气诚恳到几近过火。
凯尔不置可否，只是笑着点头，仿佛对这份“顺从”极为满意。
不一会儿，二人来到马棚。
晨风中，干草与马粪味一同升起，苍色的帷幔掀动着圣徽印章。
凯尔在台阶前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圣城之内，欲越层级者，需持有【神羽】接收阵法。”
他顿了顿，像在等某种表态。
“你尚未获许通行，”他说，“此番……暂乘我的马车即可。”
法兰眸光不动，微微点头。
一名杂役早己恭候多时，躬身迎上：“大人，是需要马车？”
“嗯，准备好了么？”
“马上牵来门前！”
不多时，一辆灰金交映的封闭马车驶入长廊，蹄声碎碎如雨。阳光落在车门上的圣徽烙印，映出一道刺眼的冷光，仿佛要灼穿石阶。
凯尔率先登车，回首时轻描淡写地说：“你知道么，你的待遇，己经比他们好得多了。”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低眉顺眼的杂役，嘴角弯起一丝看不出温度的笑。
“牵马这活儿，连不少大贵族子弟都抢着干。”
法兰未作回应，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平静。他抬脚登车，眼角却不动声色地扫过舱门边沿——那处铭文微不可察，却似乎散发出若有若无的余温。
他在赌，赌那上面没有埋入识别禁制。
车厢内漆黑无灯，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在木壁间低低回荡。
几息之后，马车缓缓驶出回廊。阳光透过高墙缝隙洒落，斑斑驳驳，在石砖上铺出一串串断裂的影。
但法兰明白，真正的锁链，从不落在脚下。
不过好在——他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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