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的最后三天，婧姝总是半夜就听不到爷爷的呼噜声了。在爷爷生病之初，她就将下人睡的小榻搬到爷爷卧室，晚上她守着爷爷睡。
最初她听不到呼噜声就瞬间惊醒，赶紧来看爷爷的情况，结果发现他只是醒了，静静地躲在黑夜里，轻唤了一声：“小姝。”
便什么也不说，但婧姝从爷爷那声轻叹中，眼神中，看到爷爷的不安和惊慌。谁也不知道下放之后会遇到什么事。
这个时候婧姝总是会想起前世，那时爷爷是一个人的，他应该是感觉到绝望，自己停了药，才那么孤独地死在路上。
婧姝无法安慰爷爷，任何言语在这个时候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她只握着爷爷的手，轻声问：“我们起来去院中看看月亮好不好？夜来香开了。”
爷爷嗯了一声，她给爷爷穿好衣裳，小队的同志不许他们离开院子，她就扶着爷爷在院中散步，看着皎洁的明月，嗅着夜来香的香气。
听爷爷说起跟奶奶年轻时候的事，说他年轻时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事，有时候聊起战时的混乱，守夜的同志听到，就会喝令他不要胡说。
爷爷低声道：“看来在外面这些事是不能提啊！”
爷爷便用更小的声音说起一些旧友，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怎么样？
婧姝不敢回答，因为她知道，爷爷说的这些旧友，有一半都没有熬过三年。那时她的身份被下乡的知青认出来。
他们故意羞辱她或是打压她，只要听说哪个跟沈家有旧的富商死去，就会立即来告诉她。
婧姝只有用沉默来应对，她己经麻木了。那时她有一次机会改变身份，村长媳妇找到她，说只要她愿意嫁到村里，她就能换个身份。
她开始是愿意的，那时的她己经被折磨的心身俱疲，如果嫁人能拯救自己出泥潭，她愿意。
可她错估了人性的恶，村里的适婚青年不少，可没人愿意让她嫁给青年。因为她生的美丽，女人们嫉妒，男人们都想看着这朵娇花折进泥里。
他们看她不是一个普通少女，而是曾经折磨过他们，欺负过他们的代名字‘富商’‘富农’‘资本家’……
这些标签好像都贴在她一人身上，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靶子。
但凡有人对她表现出一丁点善意，都会被其他人嘲讽鄙视。
最后她能选择嫁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年过半百的老光棍，对方还表示，能嫁给他是她的荣幸。
另一个是瞎了一只眼，头上长满癞疮的二流子，他曾经好几次摸进婧姝住的牛棚，婧姝为了防身被迫枕着镰刀睡觉。
她怎么可能嫁给这样的人？那她宁愿死！
质来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她拒绝嫁人的后果就是，干着更苦更脏的活，村里故意漏发她的口粮，每一次大批会，她都被村里的妇人扭送上台，被砸一身烂泥。
支撑她熬下去的是仇恨，她要报复，她要找到推她下船的顾南安和叶露雪，就算变成鬼，她也要找到他们！
可惜，就算是这样的韧性，她也只坚持了三年，疾病和饥寒让她死在那个雪夜里……
所以，她现在是变成鬼了吗？像一道鬼影躲在幕后，将顾家和沈家的人一起拉进地狱。
婧姝抬头看向明月，自己是有影子的，爷爷的声音响在耳边，她不鬼，而是上天垂怜，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靠在爷爷身上，轻声说：“爷爷，您一定要好好活着，陪着小姝，不然，小姝怕自己坚持不下去。”
沈爷爷怔了一下，抬手轻抚她的头发，傻孩子啊，爷爷当然想陪着你，可我又能陪你几年呢？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如果小姝去了香江或米国，他也能放心地走，但现在，咬牙坚持着，最起码要看着我的小姝有了好归宿，不然一个孤女，会被人生吃了的。
至于沈振华，沈爷爷己经默认他有跟没有一样。
连着看了三晚的月亮，把沈家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记得清清的，不知为何，祖孙俩人的心情都舒畅了很多。
对即将到来的远行，不再是迷茫和恐惧，反而有了种去旅行的松驰感。
出发这天，消失多日的谢怀舟又出现了，他竟然亲自检查婧姝的行李。
临走前又单独叫婧姝问了次话：“沈家和顾家遭贼丢的物资，至于找不到线索，你仔细想想，那段时间家里有没有进过可疑的人？”
婧姝垂眸握了下掌心，她不光知道线索，还知道丢的东西在哪，都在她手里！
这句‘在我手里’，毫不夸张，是真在她掌心里。
她不知道顾文浩和沈振华都上报丢了哪些东西？她能肯定，他俩不敢全报，毕竟上报的越多，判的越重。说不定他俩还会庆幸，被偷走一部分贵重物品。
如果他们能成功逃走，自然是懊悔家里进贼，并且想尽办法追查。但现在只能庆幸，上头没搜到更多物资。
婧姝怀疑谢怀舟是在诈她，认定是顾文浩和沈振华提前将一部分家产藏了起来，想从她这里套话。
她实话实说：“那段时间，父亲忙着去米国，顾家忙着去香江，两家人都找了不同渠道运送物资。
好几次半夜，我看到父亲和王姨在接见外客。但我不认识，不是家里常往来的客人，神神秘秘的。”
谢怀舟拿出几张照片：“这里面有没有你父亲的客人？”
照片摊开，她还真看到一个眼熟的，不过不是沈振华的客人，而是顾文浩的。
“这个，大胡子三角眼，我绝没看错，有一次我看到顾南安跟他在院子里说话，看到我之前，他就低头走了。”
谢怀舟忙让身边人记下，又让她看另外几个人，她摇头：“没有见过。”
谢怀舟点头道：“你想到什么再告诉我们，如果能追回那些物资，算你立功。”
婧姝心一喜：“可我怎么联系你们呢？”
谢怀舟怔了一下，差点忘了，他们马上就要离开沈家了。
他想想给了婧姝一个电话：“有确实消息再打这个电话。”
意思很明显，没事不要打，他们只在乎追查那些物资，并不想跟她和沈爷爷有过多联系。
但有这个电话婧姝也安心不少，她很清楚下放到农村之后，你跟‘上面’的人还能联系，他们就不敢那么肆无忌惮。
她甚至在想，要不要贡献一批物资出来，假装是自己提供线索找到的？这样一来也算立功吧？
可看着谢怀舟那刀锋一样的眼神，她心一颤，不行，这人还在怀疑自己，这种手段是玩不过他的。还是从长计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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