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三张身份卡和一把刻着“D-17-301”的金属钥匙攥在手心。那张薄薄的塑料卡片，此刻却感觉比他背着妻子在废土上跋涉时还要沉重。他低头看着卡片上自己的照片——那是刚刚在门口被摄像头拍下的，面容憔悴，眼神麻木，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但这照片下面，印着他的名字和“临时居住证”几个字。
这不是梦。这是新生。
他依旧站在原地，隔间里那个年轻女人己经像忘记了他的存在一般，开始处理下一个人的信息，她的声音、动作高效得如同机器，但王磊在她低头录入信息的间隙，捕捉到了一丝隐藏在冷漠面具下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心中千头万绪，回想起刚刚排队时目睹的场景：一个男人因为体检扫描出无法治愈的辐射病，被卫兵毫不留情地拖走，他妻儿的哭喊声被隔离门无情地切断。这座城的秩序，建立在冰冷的筛选之上。
王磊张了张嘴，想问问妻子的具体情况，但当他的目光再次接触到那个女人冰冷的眼神，以及旁边卫兵那如同雕塑般的存在时，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将所有问题都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他低下头，默默地攥紧了手中的卡片。他明白了，在这里，沉默是最好的通行证。一切信息都可以在终端上查询，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不要用无意义的问题，去浪费管理者的精力。
一名新的卫兵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离开。那眼神和之前所有卫兵一样，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有一种程序化的平静，仿佛王磊若是不动，他便能站到天荒地老。然而，当卫兵的目光扫过紧紧抓着王磊裤腿的瑶瑶时，那如同寒冰的眸子似乎融化了一瞬。他站立的姿势没有变，但王磊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卫兵的手指在裤缝边上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绝对的静止。这种无形的压力，远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分量。
王磊打了个激灵，连忙拉起瑶瑶的手，最后贪婪地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散发着清澈光芒和冰冷雾气的饮水机，仿佛要将它的样子刻进灵魂里，然后才转身跟着卫兵向大厅外走去。
走出新生登记处，一股热风扑面而来，但远不像城外那般能将人瞬间烤熟。王磊抬头，看到城市上空是一片巨大的半透明穹顶，将毒辣的阳光过滤得只剩下柔和的光线。而街道两旁的建筑上，无数巨大的风口正向外吹着冷气，硬生生将这片区域的温度维持在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街道上行人匆匆，穿着各式各样的制服，脸上没有废土流民的麻木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目标驱动的、近乎于狂热的平静。
这……这简首是用无法想象的能量，在对抗整个世界！王磊心中震骇，对这座城的主人，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最高统治者”，敬畏之心又深了几分。
卫兵领着他们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处标着“D区”的住宅楼群前。这里楼房林立，规划得整整齐齐，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在第17栋楼前，卫兵停下脚步，指了指楼门，便转身离去，全程没有一个字的交流。王磊看着卫兵离去的背影，心中竟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这些人，或许根本就不是活人，而是某种控的傀儡？
他甩了甩头，抛开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拉着瑶瑶走进了楼道。楼道里同样干净得一尘不染，感应灯随着他们的脚步逐一亮起。他们爬上三楼，找到了“301”的房门。王磊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看着手中那把小小的金属钥匙，感觉它有千斤重。他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进锁孔。那清脆的“咔哒”声，仿佛是新旧两个世界交替的钟鸣。
他推开了门。
就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沁人心脾的凉风，夹杂着一丝干燥洁净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王磊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这股凉意是如此真切，如此浓郁，瞬间包裹了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让他因长期高温而迟钝的皮肤甚至感到了轻微的刺痛。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那个工作人员口中的“空调”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只是比外面稍微凉快一些。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扇门后，竟是一个与外面酷热地狱截然不同的、属于旧时代的清凉世界。
他呆立在门口，足足过了十几秒，才敢相信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颤抖着踏入房间，瑶瑶也紧跟着跑了进来。
“哇！爸爸，好凉快！”瑶瑶发出惊喜的叫声，她从未体验过如此舒适的感觉，小脸蛋上因为炎热而起的红疹似乎都在这凉风中消退了。
王磊环顾西周。这是一套标准的一室一厅，面积不大，但对于他们父女二人来说，己是天堂般的宫殿。房间里一尘不染，浅色的木地板，柔软的布艺沙发，一张一米五的双人床，上面铺着洁白的床单，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和独立的卫生间。所有的一切，都干净、整洁，充满了秩序感，仿佛末世从未降临。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个正在安静运转的白色机器上——空调。冷风正源源不断地从那里吹出。
他走到卫生间，看着那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水龙头，鬼使神差地拧开了开关。一段关于水的、几乎要被遗忘的记忆猛地刺入脑海：那是两个月前，为了一滩浑浊的雨水，他用石头砸碎了另一个幸存者的头颅。那人临死前绝望的眼神，至今仍在他的噩梦中徘徊。
“哗啦啦……”
清澈、透明的自来水，瞬间奔涌而出，冲刷着他的记忆。王磊再也忍不住，他低下头，将脸埋进水流中，大口大口地喝着，吞咽着，仿佛要将几个月来身心所承受的地狱灼烧，都用这股甘甜清冽彻底浇灭。
“爸爸，这里呀！”
瑶瑶己经脱掉了鞋子，光着小脚丫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她跑到空调的出风口下面，张开双臂，任由凉风吹拂着她干枯的头发和瘦小的身体，脸上洋溢着一种王磊从未见过的、名为“幸福”的光彩。“爸爸，这里是天堂吗？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女儿天真的话语，成了压垮王磊精神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个在废土挣扎、目睹无数死亡、为了妻女活命而用双手刨食的七尺男儿，身体猛地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他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压抑的呜咽卡在喉咙里，像野兽的悲鸣。泪水终于决堤，模糊了他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王磊抬起通红的双眼，看到瑶瑶不知什么时候己经爬上了那张柔软的大床，蜷缩着身子，在清凉的空气中沉沉睡去。她的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王磊站起身，走到床边，为女儿盖上薄薄的被子。然后，他走到窗前，透过厚厚的隔音玻璃，望向外面那片在热浪中扭曲变形的、灰黄色的世界。天与地，仿佛被这层玻璃彻底隔绝开来。
窗内是天堂，窗外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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