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锦鲤的千层套路

老张头的锦鲤生活，被那本小册子安排得明明白白，俨然一出精心编排的荒诞剧。每天早上七点半，他会被居委会的小杨（兼任本次“锦鲤孵化工程”的督导员）准时从他那间仅容得下一张床和一个旧衣柜的半地下室“请”出来，风雨无阻地“表演”草根中了大奖后的日常。

社区中心小广场的一角，成了他的固定舞台。智能马桶盖（尚未拆封）被郑重地摆放在一个破旧的木凳上，老张头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它先是露出惊喜，继而眉头紧锁，发出愁苦的叹息：“哎哟，这洋玩意儿……听说冲一次水都能跑二里地那么费电费水的，俺可用不起，还是俺那蹲坑老厕所好使……” 围观的老头老太太们发出参差不齐的笑声，有的嗤之以鼻，有的若有所思。

他必须拎着那两瓶明显过期的酱油，踌躇地走进小区门口的小超市，局促不安地跟老板商量：“大兄弟，你看……这，居委会发的，说是好东西，印着洋码字呢！俺家就俺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能不能，给俺换、换几个鸡蛋？便宜鸡蛋就行……”结局总是毫无悬念地被嗓门洪亮、势利的胖老板连人带酱油“请”出来，有时还伴随几句“想占便宜想疯了吧！”的挖苦。老张头就配合地抱着酱油瓶，在几个围观大妈的注视下，略显笨拙地跑几步，脸上混杂着窘迫和一丝提前排练过的茫然。有人拍下视频，配上诸如“惨！锦鲤爷爷遭奸商驱逐”的标题发在群里，引发一片“太欺负老实人”的声讨。

每周三次的早市“砍价五毛钱”戏码更是必修课。王大妈作为新晋“锦鲤观察员”（这个头衔是符咒“显灵”三天后，李主任亲自打电话授予的，任务就是监督老张头“是否保持本色，有无脱离群众倾向”），经常会被安排在附近“不经意”出现。她看到老张头挤在摊位前，对着几根品相不好的黄瓜，笨拙地试图完成册子上的标准操作。卖菜的刘婶显然得了某种授意，每次都故意把嗓门提得老高：“大爷！您都是天选的锦鲤啦，家里金山银山的（指那堆奖品），还跟我们小老百姓争这三瓜两枣？五毛钱您也省？”旁边买菜的人便投去复杂的目光，有好奇，有羡慕，也有赤裸裸的嫉妒和鄙夷。老张头脸涨得通红，像块陈年的酱菜，嘴唇嗫嚅着，最终只会讷讷地憋出一句：“该省还得省……该省的……”

最魔幻的是周末的“锦鲤首播间”。居委会在活动中心临时辟了个角落，架上打光灯和手机支架。老张头被要求穿着他那身经典行头，对着镜头啃半个又冷又硬的窝头，身旁却是堆积如山的“高档”礼品。小杨在镜头外指挥：“张大爷，表情！表情再愁苦一点！想想您这半辈子吃过的苦！” 首播间里，“家人们”纷纷涌入，弹幕如蝗虫般飞过：“天呐！爷爷好可怜！”“看哭了！心疼爷爷！官方不做人啊！”“这才是真实的中奖后的烦恼！人间真实！”“老爷子演技满分！” 打赏的小星星小花花层出不穷。王大妈远远看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那闪烁的屏幕光亮，像一群饥饿的萤火虫。

一个飘着零星小雨的午后，王大妈履行观察员职责，溜达到了16号楼半地下室附近。她想确认老张头是否像主任担忧的那样“中了奖就膨胀，生活奢侈化”。刚靠近那扇漆皮剥落的小铁门，一阵不寻常的轻微撕扯塑料膜的声音钻进耳朵。门没关严实，留着一道缝隙。王大妈屏住呼吸，凑近了些，往里一看，心猛地一跳。

昏暗的白炽灯光下，老张头正蹲在地上，背对着门，动作麻利地拆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盒子上印着一串她看不懂的英文字母和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老头。地上随意扔着拆下的金色亮丝带和厚实的泡沫垫。更让她瞳孔骤缩的是，墙角堆着的几个同样考究的硬纸袋——上面的Logo她见过，是报纸广告上那种贵得要命的西装品牌！显然不是新的，但更显然不属于老张头这个阶层！

“我的老天爷……”王大妈震惊之下，下意识吸了口凉气，发出了点声音。

老张头触电般猛地转过身，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手里刚拿出来的一瓶写着“深海鱼油”字样的东西差点脱手掉在地上。“大、大……王大姐？！”他慌乱地想把那个拆开的保健品盒往一个破编织袋里塞，又手忙脚乱地试图把堆在西服包装袋上的旧报纸往下扯，想把牌子盖住，动作仓皇得像被猫堵在洞里的老鼠。

“您……您听我解释！”老张头声音都在抖，额角渗出细汗。

“解释啥？”王大妈的声音冷得像块铁，堵在门口，“老张头，你行啊！藏得够深！这些好东西哪来的？刚中个锦鲤，就想翻天了啊？”

“不是！真不是俺的！”老张头急得首摆手，情急之下，竟想把刚拆开的鱼油往王大妈怀里塞，“这……这都是小张……哦不，是……是居委会李主任！李主任给的！她说……说这叫……‘道具’！哦对，‘平民伪装服’！”

“屁话！”王大妈显然不信，目光如电在狭小的室内扫射，“西装也叫道具？穿补丁衣服是演锦鲤，穿这名牌西装又是演哪出？演大老板？你……”

她的目光突然定在了床头柜上。一个小小的、红色封皮的本子露出一角。在满地廉价的包装垃圾和破旧衣物中，那个红色本子的硬皮质感显得格格不入。好奇心压过了愤怒，她一个箭步跨进去，不顾老张头的阻拦，伸手把那本子抽了出来——赫然是一本簇新的深红色《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

她颤抖着手翻开。户主姓名：张建国。房屋坐落：城市中心顶级地段“铂悦府”…？再看后面的名字：开发单位是本地赫赫有名的宏盛地产集团！老张头名字后面，那个曾让她觉得莫名耳熟的名字——集团总经理张振宇？！再联想到老张头平时发的那些宏盛新楼盘的广告单……王大妈只觉得天旋地转，指着房产证，又指指面如死灰的老张头，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你是宏盛张老板的爹？！被儿子发配到这儿‘体验生活’来了？！还假装拖欠物业费？！老张头啊老张头，你这是玩得哪出宫心计？！”

老张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捂住了脸，半晌才闷闷地说：“……俺儿子说……说这样搞，接地气……新闻效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