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镇的黎明,是被海神用湿冷的盐雾之手唤醒的。浓郁的海藻与海盐气息,如同无形却沉重的纱幔,沉甸甸地覆盖着依崖而建的红顶渔屋,每一扇木窗都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反射着熹微的晨光。艾莉娅·赛琳,月落海洋研究所最年轻的研究员,此刻正蹲在巨大的海水循环玻璃缸前,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悼念的轻柔,划过一株白化珊瑚粗糙、失去生机的表面。那珊瑚的枝桠本该像熔化的晚霞般绚烂夺目,此刻却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寒的死灰惨白,如同被时间遗忘的枯骨。
“又有三株,彻底失去共生藻了。”她低声说,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窗外的海雾浓得化不开,仿佛要将整个小镇都吞噬进去。
笃,笃,笃……
规律的敲击声打破了沉寂。是老水手巴托·铁锚,他标志性的木腿在打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敲出坚定的节奏。这位曾经的传奇捕鲸手,如今是研究所的顾问兼艾莉娅的半个监护人。他布满风霜沟壑、如同古老橡树皮般的脸上,眉头紧锁,端着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鱼鲜味的鱼汤走过来。
“喝点暖的,孩子。海神今天脾气不大好,雾气重得能拧出水。”他粗糙的手将陶杯塞进艾莉娅微凉的手中,杯壁的暖意瞬间驱散了些许指尖的寒意。“格伦镇长刚派人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说观星台那边出大事了。”
艾莉娅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观星台?又是仪器故障?”
“不是仪器,”巴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海风呼啸般的沙哑,“是罗盘。所有的罗盘指针,从昨夜子时开始,就像着了魔一样,疯狂地旋转,一刻不停。老菲尔德说他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这种邪乎事。”
艾莉娅的心微微一沉。珊瑚白化是慢性病,而罗盘疯狂旋转……这更像是某种巨大能量扰动的征兆。她捧着温热的鱼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片被浓雾封锁的、躁动不安的海洋。
与此同时,在月落镇最高处的橡木镇长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下水来。宽大的橡木桌上,摊开着一张泛黄、带着海水渍和烟熏痕迹的古老海图。格伦镇长,一个身材敦实、面容刚毅的中年人,粗壮的手指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重重戳在海图上那个代表月落镇的黑色锚形标记上。
“莱昂博士,您确定那不是普通的鲸群迁徙?或者……某种我们没发现过的深海巨兽?”他的声音因为焦虑而显得有些紧绷,目光紧紧盯着办公桌对面那位略显清瘦的年轻人。
被问及的莱昂·索伦博士,地质与海洋生物声学双料专家,此刻正眉头紧锁地站在一台闪烁着复杂光点的声呐监测仪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定在屏幕上那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阴影上。
“镇长先生,普通的鲸群,或者己知的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发出这样的信号,也不可能具备这样的……形态特征。”莱昂的声音冷静,却掩不住一丝科学工作者面对未知时的震撼。他调大了屏幕的对比度。
阴影的轮廓在屏幕上变得更加清晰。那是一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半透明生物轮廓,其内部结构并非血肉,而是流淌着、明灭着如同星辉般璀璨的能量脉络!那些光路并非稳定流淌,而是以一种极其诡异、濒死般的频率剧烈闪烁、明灭,仿佛一颗正在宇宙真空中耗尽了所有燃料、行将熄灭的星辰!它悬浮在深海的黑暗中,位置……正在极其缓慢但确定无疑地上升,方向首指月落湾!
“看这里,”莱昂指着能量脉络中一些细微的、不自然的断点和黯淡区域,“这些能量流动被严重干扰、阻塞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污染或吞噬了。这绝不仅仅是生病那么简单。而且它的上升轨迹计算……”他快速在键盘上敲击,屏幕上弹出一条红色的预测线,“如果它维持目前的上升率和轨迹不变,最终撞击点……就在月落湾外侧的‘摇篮’礁区边缘。冲击力……”
格伦镇长倒抽一口冷气,后面的话无需再说。摇篮礁区边缘,距离月落镇的防波堤和渔港,只有不足两海里的距离!一个如此庞大的生物坠落,引发的海啸足以将整个小镇从地图上抹去!
“恩赐变灾厄……”巴托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办公室门口,依靠着门框,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目光越过众人,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小镇中心广场那块矗立了数百年的古老石碑上。石碑上,那些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的浮雕预言,在窗外渗入的、越来越明亮的诡异月光下,似乎正泛着森冷而不祥的光泽。
就在镇长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恐慌时,窗外的天空发生了剧变。浓雾不知何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一轮巨大得超乎寻常、散发着妖异幽蓝色光芒的满月——蓝月——毫无征兆地盈满了整个天穹!蓝月的光芒如此强烈,将大地和海面都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梦幻般的冷色调。
观星台瞬间挤满了被异象惊动的镇民。人们仰着头,脸上交织着敬畏、好奇和一种莫名的不安。当那庞然大物终于撕裂浓厚的云层,显露出它遮天蔽日的轮廓时,所有的惊呼、低语,甚至下意识的祈祷颂歌,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卡在了喉咙里。
月鲸 Lunath!
传说中,海洋的守护者,月亮的化身。它的身躯庞大如山岳,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流动着星辉的质感,背鳍本该如同夜空中优雅的新月镰刀。然而此刻,那象征着神圣与力量的背鳍上,却布满了狰狞的、如同被撕裂又强行粘合般的黑色裂纹!那些裂纹并非静止,它们在蓝月的照耀下,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恶意。更可怕的是,它庞大的身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下坠!那轨迹,如同死神的投矛,精准而无情地指向海岸线上那片在幽蓝月光下闪烁摇曳的、代表着家园的灯火!
“恩赐变灾厄……预言……应验了……”巴托望着那坠落的“月亮”,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古老的恐惧攥住了每一个仰望者的心。
艾莉娅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冲向镇子边缘的悬崖。海风如同狂暴的巨兽,撕扯着她的风衣,猎猎作响,仿佛一面不屈的战旗。她戴上研究所的紧急通讯耳机,里面传来的不是人声,而是刺耳到几乎要穿透耳膜的尖锐蜂鸣!那不是任何己知的生物声呐信号,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能量脉动,一种非物质的、充满恶意的震荡波,如同亿万根冰冷的细针,疯狂地扎刺着她的耳膜和神经。
就在她强忍着剧痛,试图分辨信号来源时——
轰!
一股滚烫的、磅礴的、混杂着无尽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濒死绝望的信息洪流,毫无预兆地狠狠撞进了她的意识深处!那不是语言,而是最原始的灵魂呐喊,是来自万米深海之下、被无法言喻的折磨吞噬的生灵发出的最后悲鸣!
“呃啊!”艾莉娅如遭重击,眼前一黑,踉跄着扑向悬崖边缘冰冷的礁石,才勉强稳住没有栽下去。她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她艰难地抬起头,望向海天之间那个越来越近、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垂死“月亮”。就在这时,她贴身佩戴的、由一颗奇异蓝色石头(潮汐石)制成的家族项链,骤然变得滚烫!一股灼热感穿透衣物,在她紧握项链的掌心,清晰地烙下了一个新月形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印记!
远处,格伦镇长声嘶力竭的呼喊通过扩音喇叭在悬崖上回荡:“撤离!所有人员!立刻向内陆高地撤离!重复!立刻撤离!”
码头上,人群骚动,恐慌开始蔓延。船只引擎轰鸣,人们争相涌向高处。
然而,在混乱的码头边缘,巴托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举动。他将陪伴他半生的沉重橡木船桨,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重重拍打在坚实的码头上,木屑飞溅。他布满皱纹的脸庞在蓝月幽光下显得异常坚毅,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坠落的月鲸,又转向悬崖上那个扶着礁石的年轻身影,声音如同惊涛拍岸,穿透了撤离的喧嚣:
“逃?往哪里逃?!潮语者的血脉,面对海洋的呼唤,面对月神的垂危,岂能背身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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