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山夜话
暮春的雨总带着几分缠绵,淅淅沥沥打在保和堂后院的青瓦上,汇成细流顺着檐角坠成水线。许仙放下手里的药碾,望着窗纸外氤氲的绿意轻叹了口气。方才出诊时,山下清溪村的王老汉又攥着他的手抹泪,说村西头那片老林子里的“东西”又掀了两家的屋顶,去年种下的秧苗也被连根刨了个干净。
“师父,该换药了。”三徒弟阿竹捧着陶罐进来,鼻尖沾着点草药灰,“张寡妇家的小儿子烧还没退,我再去煎一副柴胡汤。”
许仙点点头,目光落在墙角那株新栽的玉兰上。这花是上月从清溪村移栽来的,本该此刻盛放,却至今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就像那个村子,明明山清水秀,却被一层化不开的戾气笼罩了十年。
二更天刚过,院门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大徒弟明心抄起门后的扁担,刚拉开门闩,就见一道白影裹挟着寒气首窜进来,重重撞在药柜上。待看清那团影子的模样,连最胆大的二徒弟阿石都倒吸了口凉气。
那是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却比寻常狐崽大了近倍,后腿血肉模糊地缠着断箭,一双琥珀色的眼在昏暗中亮得吓人,像淬了冰的刀子。它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却因失血过多而气息奄奄。
“别动。”许仙按住要上前的徒弟们,慢慢蹲下身,“我知道你是谁。”
白狐猛地抬头,耳尖簌簌发抖。十年了,从那场大火烧红半边天开始,从它眼睁睁看着母亲被铁叉钉在门板上开始,还没人敢这样平静地跟它说话。
“师父!”阿竹急得跺脚,“这是清溪村的那只……”
“先救伤。”许仙打断他,从药箱里取出金疮药和布条,“它若想害我们,方才就不会栽倒在这儿了。”
白狐死死盯着他手里的药罐,喉咙里的低吼渐渐变成呜咽。许仙的动作很轻,指尖触到它皮毛时带着草药的温香,竟让它想起幼时在溪边晒太阳,母亲用尾巴扫过它脊背的触感。断箭被出的瞬间,它疼得绷紧了身子,却没咬下去——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像山巅未被污染的雪水。
雨停时,天边泛起鱼肚白。白狐蜷缩在铺着旧棉絮的竹筐里,呼吸终于平稳下来。许仙坐在廊下煎药,明心忍不住问:“师父,您真要救它?村里人都说……”
“说它是会勾魂的妖物?”许仙搅动着药汁,“十年前那场瘟疫,清溪村死了大半人,村民说是狐狸作祟,一把火烧了狐狸洞。可你们记得吗?县志里写着,那年是先有瘟疫,后有狐患。”
阿石挠挠头:“可它这些年总跟村民作对……”
“换作是你,”许仙抬眼看他,“眼睁睁看着亲人被烧死,家被踏平,会怎么做?”
竹筐里的白狐忽然动了动,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里泛着水光。它竟慢慢站起身,皮毛在瞬间褪去,化作个身着白衫的少女,只是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野性。
“我叫胡九。”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们想知道真相吗?”
十年前的青峰山比现在热闹得多,山脚下的狐狸洞住着几十只白狐,与清溪村向来相安无事。首到那年开春,一种怪病突然在村里蔓延,患者浑身发疹,高烧不退。恰逢有游方道士路过,指着狐狸洞说那是“妖气聚集之地”,要村民“除妖避祸”。
“我娘说,那不是我们的错。”胡九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她化形去村里想解释,却被当成了勾魂的狐狸精。他们把她绑在祠堂前,说要烧死她祭天。我躲在柴房后面,看着火舌舔上她的衣角,听着她喊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那天晚上,我在火里找到了半块她常戴的玉坠。从那以后,我看见他们插秧就去刨,看见他们盖房就去掀——我就是要让他们记着,欠我们的,永远还不清!”
阿竹听得眼圈发红,悄悄别过脸去。明心皱着眉:“可那些村民里,有不少是后来迁来的,根本不知道当年的事……”
“那又怎样?”胡九猛地抬头,眼中戾气复燃,“他们住的是我爹娘曾经奔跑的山林,喝的是流过我们洞穴的溪水!只要他们在那儿一天,我就恨一天!”
许仙轻轻放下药碗:“胡九姑娘,你可知这十年,你过得有多苦?”
胡九一愣。
“你守着仇恨,像守着块烧红的烙铁。”许仙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夜里能睡得安稳吗?梦见你娘的时候,是能跟她说上句话,还是只记得火的颜色?你以为刨了他们的秧苗,掀了他们的屋顶,心里的疼就能少一分?”
胡九的肩膀开始发抖,像是被人戳中了最隐秘的伤口。这些年她确实没睡过一个好觉,闭上眼就是火光和母亲的惨叫声,白天里费尽心力去报复,夜里却只能抱着那块冰冷的玉坠哭到天亮。
“可我不恨,还能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我爹娘死得那么惨……”
“我在清溪村见过王老汉的孙子。”许仙缓缓道,“那孩子生下来就缺了条腿,因为他爹当年带头烧狐狸洞时,被倒塌的房梁砸断了腿。他娘去年也病死了,家里就剩爷孙俩,日子过得比谁都难。”
他又看向阿竹:“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去给李婆婆送药吗?她儿子当年是反对烧狐狸洞的,被村民打瘸了腿,至今还在山里采药维持生计。”
胡九怔住了,她从未想过那些“仇人”里,也有这样的人。
“仇恨就像藤蔓,”许仙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以为是在缠着别人,其实早就把自己捆得动弹不得了。你娘若还在,是想看见你这样天天活在痛苦里,还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院门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王老汉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身后跟着李婆婆和几个村民,手里还捧着包扎好的草药。原来他们被夜里的动静惊动,悄悄在门外听了许久。
“九姑娘……”王老汉颤巍巍地开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愧疚,“是我们对不住你家。当年是我们糊涂,听了外人的话……这些年,我们心里也不好受啊。”
李婆婆抹着眼泪上前:“我那口子当年被打瘸了腿,可他总说,该给狐狸们赔罪。这是我们采的止血草,你……你收下吧。”
胡九看着他们佝偻的身影,看着他们手里沾着泥土的草药,又想起母亲临终前那句“莫要记恨”,积压了十年的坚冰忽然裂开一道缝。她慢慢从怀里摸出那块磨得光滑的玉坠,泪水落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水渍。
“我娘……最喜欢山脚下的野蔷薇。”她哽咽着说,“每年春天都开得特别好。”
“我们回去就种!”王老汉连忙说,“种满村口,种得比啥都多!”
许仙笑了,转身对徒弟们说:“把我新配的药膏拿来,给胡九姑娘敷上。明心,你去把那株玉兰移栽回清溪村吧,就种在当年的狐狸洞边上。”
阿竹突然想起什么,跑回房里抱出个陶罐:“这是我去年酿的桃花酒,师父说能安神。胡九姑娘,你尝尝?”
胡九看着眼前递来的酒碗,看着众人眼里的真诚,终于接过碗,轻轻抿了一口。清甜的酒香漫过舌尖,带着春日的暖意,十年未曾有过的轻松感慢慢在心底蔓延开来。
晨光穿过云层,照在每个人脸上。远处的青峰山在薄雾中舒展着轮廓,仿佛也在为这场迟到了十年的和解,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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