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吃饱喝足的好心情变得无精打采。
“时辰不早了,先找地方住下。”康大运说道。
本来以为但凡打听出眉目就前往目的地投宿,可现在天己经见黑,只能先找地方住下,明日再作打算。
客房有限,一行人人数又多,干脆把客栈的大通铺包了下来,康大运则开了间套房,自己睡外间,里间归梁撞撞。
康大运为这个安排准备了一肚子解释的话,比如出门在外,姑娘家住单间很危险,尤其广州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比漳州乱多了。
他甚至都准备好用怎样的语气和表情让梁撞撞相信他绝对没有心怀鬼胎。
当然,他确实也没不良想法,但想离梁姑娘更近一些却是真的。
谁料梁撞撞根本不在意。
别说套间房了,就算让她和船员糙汉子们一起睡大通铺也没意见。
就当坐火车睡卧铺呗,男男女女同睡一个车厢,什么睡姿、睡相都能看见,又能怎地?
谁还不出个差了?
就在一肚子准备好的理由没机会说出去、把康大运憋得首愣神的时候,康健进来禀报:“主子,有人求见,那人好像跟了我们一条街了。”
“他是什么人?”康大运问道。
他们这一行人不少,二十几个,目标大,口音还显著,被人盯上并不意外。
“他说他叫‘老泥鳅’,是本地的牙行经纪,”康健简单介绍了下:“有牙牌,象牙的,人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
“象牙牙牌……”康大运心中了然。
能用象牙牙牌的,要么是背靠顶级大牙行,权限极高;要么就是普通牙行里混成了精、手眼通天的“金牌经纪”。
“看起来很老实”那多半是表象。
这种人,肚子里的弯弯绕比谁都多,门路广,脑子快,也最是滑不留手。
风险和机遇,往往并存。
康大运道:“让他进来回话。”
片刻,一个穿着半旧褐色葛布短衫、戴着一顶宽檐旧斗笠的中年男子被带了上来。
他个子不高,身形微胖,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像是天生就刻上去讨好人的。
他一上来就对着康大运深施一礼,动作带着点刻意的笨拙:“这位大官人,小的‘老泥鳅’,这厢有礼了;
方才见几位贵人穿街而过,气宇非凡,必是做大买卖的,小的斗胆,想问问可有小的能效劳之处?”
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本地口音,听起来确实老实巴交。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亮了一下腰间悬挂的牙牌一角,那象牙温润的光泽一闪而过。
康大运打量着他,开门见山:“你是牙行经纪?我们要找的东西,路子有点偏,风险不小。”
老泥鳅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搓着手,显得既惶恐又热切:“大官人说的是,这年头,正经买卖难做,都得走点偏路子;
小的在码头牙行混了小半辈子,三教九流都认得几个,路子嘛……不敢说通天,但些许偏门,倒是能帮着牵牵线,不知大官人需要……?”
他故意把尾音拖长,试探着。
康大运盯着他,只吐出一个字:“铁。”
老泥鳅脸上的憨厚笑容丝毫未变,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寻常货物,但那双小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精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咂了咂嘴,露出一副理解的神情:“明白,明白!如今这光景,铁是稀罕物,也是烫手山芋。路子嘛……有!”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大官人想要现货?还是……源头?”
“都要看。”康大运言简意赅。
“现货价高,风险也高;源头嘛……弄出来麻烦,但胜在量大,底子干净,”老泥鳅如数家珍,毫无滞涩:“小的刚好知道两条线;
一条黑市,量大管够,价钱嘛,自然得担点风险钱;
另一条嘛,乐昌‘盘龙坑’,有个姓孙的老矿主,矿窝子快空了,攒了一批上好的‘窝子铁’毛料,急着出手,价钱实在,就是……”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最近乐昌那边不太平,闹饥荒,流窜的山寇不少,交易地点得选得偏些,得担点路程的风险。”
所谓“底子干净”,是指矿石原料,而非成品铁器。
大昭朝铁器管制虽严格,但允许民营铁矿开采,所以想赚钱这里还是有文章可作的,就比如不买成品铁器,而是采购矿石原料。
但大量采购,也是民不举官不究,真若有人举报,查起来绝没好果子吃。
老泥鳅有个关键信息没有告诉康大运等人——所谓“窝子铁”这“窝子”二字,并不是泛指所有的矿窝子,而是专指官营铁矿的矿窝子。
官营铁矿与民营铁矿不同,民营铁矿不到把矿挖光不会废弃;但官营铁矿通常在采挖到的矿石减少至一定程度时便弃之不用。
这便便宜了一些没有实力包下矿场、却有一定消息渠道的人,他们会第一时间跑到废弃的官营矿场,把地方抢占下来。
但是矿挖出来,得有渠道卖,毕竟这种铁矿经不起查,所以这就是老泥鳅擅长做的事——帮矿主找到外地买家。
这样,只要没人发现、没人举报,矿窝子里余下不多的矿石,虽然应属于官方,却被他们白白占得了。
梁撞撞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嘴:“山寇?怕啥!只要货真价实,龙潭虎穴也敢闯!”
还能有多危险,这里可是广州地界,估计官兵比漳州可要多得多。
老泥鳅这才好像刚注意到梁撞撞,连忙又对她施了一礼:“哎哟,这位小姐好胆色!小的佩服!佩服!那……大官人的意思是?”
他眼巴巴地看着康大运。
梁撞撞也眼巴巴地看着康大运——人家是土著,对各种政策、路数都熟悉,自己最好把嘴巴闭上,只用耳朵。
康大运心中快速权衡。
成品铁器黑市风险极大,勒索几乎是肯定的;铁矿毛料虽然运输许可麻烦,但至少源头合法,且有老泥鳅这个“官方认证”的经纪牵线,相对稳妥些。
关键在于,乐昌矿这条线,听起来像是目前唯一能触及大量铁资源的途径。
其实若说铁矿,此时的大昭,全国铁矿产地共涉及246个县,其中福建以?30个县?居全国首位,位列第二的是广东,29个县。
但官营铁矿占了大半,其余民营铁矿也都被世家豪族把持,比如漳州的吴德贵之流。
康大运虽号称漳州首富,却是没实力把手伸进去的。
这也是他不在漳州本地购置铁器的原因之一。
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吴德贵作为福建的地头蛇自然沾不得,他那糖铁买卖就是无数双眼睛。
若说整个福建那么多县,那么多矿场,避开吴德贵不就行了?
别忘了,还有个市舶司呢。
别说矿场,就连铁器铺,怕是早都有谢砚舟的人在门口蹲着了。
所以康大运思来想去决定来广东——这片号称“百货所聚”的商贸重地,水够浑,夹缝够多,也许能捞到点东西。
“先去看看矿。”康大运拍板。
“好嘞!”老泥鳅脸上的笑容褶子更深了:“那矿主姓孙,人实在;
小的这就去安排,明日酉时,城外西郊盘龙坑外龙王庙碰头,那地方僻静,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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