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小纸扎人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小纸扎人

 

[第一幕 第一百六十一场]

(一)

我坐在窗沿上,看雨水把玻璃糊成一块模糊的毛玻璃。手机屏幕亮了又暗,凌晨三点存下的备忘录还停在光标闪烁的界面,像一截咬到一半就烂掉的甘蔗——那些刺激的冒险,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那些所谓的故事,我早也己经记得模糊不清。指尖划过屏幕,想找去年在青海湖拍的照片,却只翻到一片灰扑扑的相册封面,像被风沙磨平了棱角的石头。

昨天晚上吃了什么?我盯着茶几上倒扣的玻璃杯,杯底凝着一圈水渍,像谁随手按上去的指印。记忆在喉头打了个转,像吞下去的安眠药,苦涩着滑进胃里,却在睁眼之后,几瞬之间,便早己选择性的遗忘。我记得玄关的灯是坏的,下楼时踩空了一级台阶,便利店冷柜里的酸奶结着冰碴,但怎么回到家的?沙发上这条沾着泥点的牛仔裤是谁的?大脑像被掏空的蜂巢,风一吹就发出嗡嗡的空响。

(二)

冰箱里冻着半块过期的奶油蛋糕,奶油上凝着白霜,像给腐烂的水果盖上一层遮羞布。我用叉子戳了戳蛋糕边缘,忽然想起上周在解剖课上看到的尸体——防腐液把皮肤泡成苍白的蜡质,血管在半透明的皮肉下泛着青紫色,像冻在冰里的蚯蚓。教授说尸体不会做梦,草木土石不会幻想,可我总觉得那具尸体的眼睛在缝合线下面眨了眨,像寒夜里将熄未熄的烟头。

楼下的梧桐树又掉叶子了,枯黄的叶片卡在下水道口,被来往的行人踩成黏腻的碎末。我想起老家后院的石板路,每块石头都刻着祖辈的脚印,雨水冲刷了几十年,那些凹痕还是清晰得像刀刻。可上个月回家时,石板路被撬了,换成了亮闪闪的瓷砖,父亲说这样好打扫。我蹲在墙角,看那些被撬起来的石头堆在杂草丛里,棱角被磨得圆滑,像被河水冲了几十年的鹅卵石——什么样的鹅卵石被冲走,顺着溪流河江海,消失不见。

(三)

凌晨五点的街道像条被掏空内脏的蛇,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细长,贴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我踢着路边的易拉罐,金属碰撞声在空旷里格外刺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路过巷口的废品回收站,铁门上挂着褪色的红布条,在风里飘得像一截烂掉的舌头。我想起去年冬天在这里卖旧书,老板把一摞《百年孤独》扔进压纸机,书页在滚筒里卷成碎末,像被碾碎的蝴蝶翅膀。

如果说最后一丝思索都会被碾碎,那么谁还会有什么念想?什么奢望?我曾在日记本里写满了想当作家的梦,钢笔水把纸页染成深蓝,像夜空中密密麻麻的星子。可现在翻开本子,那些字迹都晕开了,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墨迹,像被泪水泡过的伤口。昨天整理抽屉时,发现一叠大学时的获奖证书,塑料封皮己经发黄,奖状边缘卷得像被啃过的饼干,我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很久,突然想不起当时领奖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西)

雨还在下,窗台积了一滩水,倒映着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吊灯。我把脸埋在膝盖里,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胸腔里响成空洞的回音。手机又亮了,是母亲发来的微信,问我什么时候回家相亲,附了张女孩的照片,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我盯着照片看了三分钟,首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才发现自己连打字的力气都没有——我不知道去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去写些什么,因为我知道所有的言语都是无力的,都是没有感觉的。

衣柜里挂着件高中时的校服,藏青色的布料磨得发白,左胸口的校徽掉了一半,露出底下褪色的针脚。我把校服套在身上,袖子长得能盖住手,像穿了件不合身的寿衣。镜子里的人头发油腻,眼窝深陷,嘴角向下撇着,像个被揉皱了又展开的纸人。我想起高三那年,每天凌晨五点在操场跑步,汗水把校服后背浸成深色,朝阳从教学楼后面升起来,把影子投在跑道上,像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可现在,我连推开窗户的勇气都没有,怕看见外面的阳光,把自己的影子照得无处躲藏。

(五)

楼下传来装修的电钻声,突突突地钻着楼板,像有人在我太阳穴上钉钉子。我翻出藏在床垫下的安眠药,玻璃瓶在掌心里滚来滚去,像一颗冰凉的鹅卵石。说明书上写着一次两片,我数了数瓶里的药片,刚好二十西颗,够吃十二天。昨天路过药店时,收银员问我是不是失眠,我扯了扯嘴角,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其实我不是失眠,是醒着比睡着更累,像背着一块巨石在沙漠里走,每一步都陷进滚烫的沙子里。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会是个什么样的人?镜子里的人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上周面试时,HR问我职业规划,我盯着他身后的绿植,看叶片上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最后说想找个稳定的工作。可我心里清楚,我只是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像长城上的砖——长城上的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下意识会被,什么人当做垫脚石,踩在脚下。那些被踩进砖缝里的血和泪,早就被风雨冲刷干净了,只留下平整的表面,供人拍照打卡。

(六)

天快黑了,雨还没停,窗外的世界变成一片浓稠的墨色。我把所有的灯都关掉,摸黑走到书桌前,摸到那支用了五年的钢笔。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我想写点什么,却发现纸页上早己印着昨天晚上的字迹——昨日去而不返,本叫冤孽生生。今日兵解涅槃,化道散恙金蝉。请之埋地深葬处,莫毁残躯破妄回。

钢笔水在纸页上晕开,像一滴血滴进清水里。我想起去年在博物馆看到的图坦卡蒙黄金面具,眼睛是两块黑曜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导游说面具下面是少年法老的木乃伊,裹着层层叠叠的亚麻布,身上戴着数不清的珠宝。可那些珠宝能挡住时间的侵蚀吗?能让死去的灵魂不再流浪吗?我盯着面具空洞的眼窝,突然觉得那里面藏着和我一样的空洞,像被挖空了心脏的木偶,只能站在玻璃柜里,供人指指点点。

(七)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雨声小了些,变成淅淅沥沥的呢喃。我把写满字的纸折成方块,塞进玻璃瓶里,拧紧盖子。床头柜上放着半杯冷水,我拿起安眠药瓶,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在掌心里搓成粉末。粉末沾在手指上,像冬天落在袖口的雪花,轻轻一吹就散了。

窗外的梧桐树影在墙上晃来晃去,像有人在跳舞。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奶奶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可我从来没找到过属于爷爷的那颗星。也许星星也会陨落,像鹅卵石一样掉进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把药粉倒进水里,看粉末慢慢化开,水面上浮起一层细小的泡沫。玻璃杯在手里冰凉刺骨,像握着一块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石碑。最后一口水咽下去时,喉咙里泛起苦涩的味道,像吞下了一把碎玻璃。

我躺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在枕头下咚咚作响,像一面破鼓在敲。黑暗中,那些被遗忘的碎片突然涌了上来——青海湖的风,解剖课的福尔马林味,压纸机里的书页,母亲发来的照片,长城砖上的脚印,图坦卡蒙空洞的眼睛……它们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皮肤,却不流血,只留下密密麻麻的麻痒。

意识渐渐模糊时,我好像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块长城砖,被无数双脚踩过,身上刻满了名字和脏话。有人在我身上吐痰,有人把烟头按在我脸上,可我动不了,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然后我又变成了一颗鹅卵石,被河水卷着向前冲,撞在石头上,磨掉了棱角,最后掉进一片漆黑的海里,再也看不见天光。

也许尸体真的不会做梦,可我为什么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呢?梦里全是模糊的人影和听不清的声音,像一部没有字幕的老电影,在脑海里反复播放。而我,只是这部电影里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连台词都没有,只能在黑暗里,等着字幕升起的那一刻。

只是不知道,那字幕上写的,会是我的名字,还是一句无人能懂的独白。就像此刻,我连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都分不清,只觉得这具身体越来越轻,像一片被雨水泡透的叶子,马上就要从枝头掉下去,掉进无尽的黑暗里。而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冒险和故事,早就被时间碾碎了,连渣都不剩。

(夫彼惊险之游历,吾以为无足称者;其所谓故事,吾亦早忘之矣,模糊难辨。

昨夜之事,忆之不得,或睁眼之瞬,己然择而忘之。

尸者,无梦也;草木土石,无幻也。长城之砖,岂料有人以其为阶,践于足下;若夫卵石,随溪流江海而去,不知所终。

若夫最后之思亦为齑粉,谁复有念?谁复有冀?

吾不知所言,亦不知所书,以吾知言语皆无力,无感也。

吾不欲忆,不欲记,以其终如白云苍狗,唯余虚无荒唐耳。

吾为何人?当为何人?欲为何人?将为何人?若为人所决,而在吾身,若命当如此,吾岂坐以待毙,而不图生机哉?)

昨日去而不返,本叫冤孽生生。今日兵解涅槃,化道散恙金蝉。请之埋地深葬处,莫毁残躯破妄回。——图坦卡蒙


    (http://www.00ksz.com/book/geagai-16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00ksz.com
零点看书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