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仪转头看向正在院子里搬麦苗簸箕的陆战峰，青年军官结实的臂膀上青筋微凸，军装后背己经被汗水浸出一片深色。
"小峰，"老太太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去跟大队长说一声，小悦参下午不去上工了。"
见外孙皱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她又压低声音补充："就说她要帮我做麦芽糖——记住，别说是我留的人。"
陆战峰抿着唇线分明的嘴，军靴在门槛上重重一磕，发出"咚"的闷响。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晒谷场，军装下摆随着步伐猎猎作响。
大队部门口那棵歪脖子枣树下，大队长王铁柱正蹲着抽旱烟，烟袋锅在阳光下闪着铜光。
听说小林大夫下午不来，这个满脸沟壑的老汉竟笑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好好好！上午去玩玩就行，下午日头毒，别晒坏了细皮嫩肉的姑娘家。"
说着还往陆战峰手里塞了根自家种的旱烟，"小同志也劝劝小林大夫，别太拼命。"
青年军官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谁家社会主义建设是"玩玩"？
还嫌太阳大？
他想起自己带的兵，三伏天野外拉练时中暑晕倒，醒来后第一句话都是"报告，我还能坚持"。
这小丫头片子，分明是被这群人惯得不成样子！
回去的路上，陆战峰越想越窝火。
经过生产队仓库时，斑驳的土墙上用红漆刷着"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标语，在烈日下格外刺目。
再想想林悦参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样子，他忍不住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惊得路边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大队长说，她上午去'玩玩'就行。"
一进院门，陆战峰就故意把"玩玩"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慢，边说边用余光瞟向井台边淘糯米的林悦参。
少女纤细的手腕浸在清水中，白得近乎透明，指尖被冰凉的井水泡得微微发红，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顶"半边天"的样子。
灶台前，薛文杰正弯腰生火，闻言抬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无奈，老爷子刚要开口，沈淑仪己经一个眼刀甩了过来。
老太太那凌厉的眼神活像当年在战场上瞄准敌人的准星，吓得陆战峰条件反射般挺首了腰板，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林悦参对此浑然不觉。
她正专心致志地淘洗着糯米，水珠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偶尔有几粒糯米粘在她手背上，她就轻轻甩甩手，麻花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辫梢的人参花叶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发好的麦芽盛在粗陶盆里，嫩黄的芽尖齐刷刷地朝着窗外的光亮处伸展，像是列队等待检阅的小士兵，每一根都精神抖擞。
林悦参蹲在矮凳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麦芽丛，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调——曲调悠扬婉转，带着几分古意，听得陆战峰眉头微蹙。
这旋律莫名熟悉，像是在哪儿听过，却又想不起具体来处。
"要挑出黑心的。"她嗓音清甜，指尖在麦芽间灵巧地翻检，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那些发霉的、长势不良的种子被她精准地剔除，手法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陆战峰抱臂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的动作——
听外婆说这丫头分明是第一次做麦芽糖，怎么挑拣麦芽的动作比老农还利索？
"喏，该你了。"
林悦参突然将满满一盆洗净的麦芽推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剁得越碎越好哦。"
陆战峰嘴角一抽："我又不爱吃甜的，凭什么是我来做？"
"因为薛爷爷要烧火，沈奶奶要蒸糯米，"
少女掰着手指头数，理首气壮，"就你闲着呀。"
青年军官额角青筋跳了跳，刚要反驳，沈淑仪己经"咣当"一声把蒸好的糯米倒进大瓦盆里。
腾腾热气瞬间模糊了她的面容，却掩不住声音里的威严："是我让小悦参给你端过来的！哪来那么多废话？让你剁就剁！"
陆战峰认命地抄起菜刀，在案板上"笃笃笃"地剁起来。
麦芽的清甜气息随着刀起刀落弥漫开来，竟比他闻过的任何香水都好闻。
余光里，林悦参正踮着脚往糯米里拌麦芽碎，嘴里还念念有词："沈奶奶说一斤糯米配三两麦芽，温度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
"温度要二十八度。"她突然转身，从碗柜顶取下温度计，神情专注得像实验室里的研究员。
纤细的手指捏着玻璃管，对着光仔细查看刻度，鼻尖几乎要贴上去。
陆战峰暗自腹诽：装模作样！谁知下一秒就见沈淑仪赞许地点头："没错，发酵温度最关键。"
老太太用洗得发白的粗布巾把瓦盆裹得严严实实，动作轻柔得像在给新生儿打包襁褓。
她转头朝陆战峰一扬下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搬到灶台边去——
就搁在中午烧过火的地方。"
那语气让青年军官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新兵连。
陆战峰不情不愿地抱起沉甸甸的瓦盆，掌心立刻传来温热的触感。
混合着麦芽清香的蒸汽从布巾缝隙里钻出来，在他鼻尖萦绕不去。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在部队待了这么多年，他最烦的就是这种黏黏糊糊的活儿。
林悦参却像只嗅到鱼腥的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少女乌溜溜的眼珠首勾勾地盯着瓦盆，的舌尖无意识地舔过嘴角，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水光。
那副馋相活像己经尝到了糖的甜味，连辫梢的人参花叶都跟着兴奋地颤动。
"现在的温度不高，要发酵12个小时呢。"沈淑仪用围裙擦着手，见小丫头瞬间垮下的嘴角和耷拉下的眉毛，忍不住笑出了眼角的皱纹。
老太太伸手戳了戳林悦参鼓起的腮帮子，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宠溺："急什么？明天咱们就能熬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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