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月半躺于紫檀木摇椅中,眼眸带着柔和笑意,望着眼前亲近的两人。
一丫鬟侍立在侧,手持温凉的玉石滚轮,在她丰润细嫩的肌肤上轻缓往复地推动着。
一个是妹妹应月留下的骨血,一个是她亲手抚育的义子。
望着这两人,她只觉得舒心满意,怎么看都看不够。
卫烁转过身,捧起案几上温热的茶盏,双手恭敬地递向唤月。
“鸢妹妹一来,母妃脸上的笑容也添了许多。”
“应月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我再不慈爱些照拂她,倒显得我杜家无人疼惜这乖囡囡了。”唤月语气怜惜。
她发髻高挽,珠翠环绕,支着那彩蝶金莲碧玉钗,明珠镶嵌的金步摇在熠熠烛火下闪闪发亮。
案上烛焰摇曳,跳动的光辉细碎地落在子鸢低垂的长睫上。
子鸢适时轻声道:“姑母便是我的娘亲。”
“那是自然。”唤月语气坚定:“谁敢欺负了你,我这个做姑母的第一个便不能饶过。”
许是因着这份愧对,近来天子对长春宫恩宠有加,一时风头,竟隐隐能与那珍妃相较。
然而杜唤月素来不在意天子宠爱。
她深谙圣心,知道皇上只偏爱秾艳姿色。
也正因那大皇子生得一副妖孽般惑人的容貌,才得以被二度立为东宫。
只可惜如今二立二废,储位虚悬,那大皇子瞧着也是彻底不中用了。
杜唤月心思流转,忽听卫烁的轻唤自身侧响起:“母妃,儿臣斗胆一问,北疆那位能言善辩的外交使臣万逾,如今可是居于宫中?”
“确是居于宫中,就在御花园东南角的宫殿里。”
唤月颔首确认。
“那万逾使臣,可曾透露过意欲求娶哪种性情的闺秀?”
杜唤月闻言沉思片刻,忆起前些日子天子在枕畔与她闲聊时透露的话语,便缓缓道出帝王的心意:
“说是想找个秉性温婉、聪慧体贴的姑娘,倒也不是非公主贵女不可。首要的是能不生事、安分守己。最好是眼眸大大圆圆,性情乖巧温顺,又兼文采斐然,且擅长女红刺绣,能将我们卫朝女子的风范气度传......”
淑贵妃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猛地将脖颈上的玉石滚轮推开,骤然从檀木摇椅中站起。
那纤瘦的身姿爆发出一股惊人的气势,一只保养得宜的玉手重重拍在案几之上,震得那几卷书简和旁边的茶盏都跟着轻轻一颤。
“那万逾要寻的,不正是鸢儿么!”
子鸢垂头不言语。
卫烁若有所思点头,应了一声:“确有几分相似。”
“啪嗒!”
彩蝶金莲碧玉钗狠狠摔成两截,一撮青丝散落,唤月苍白的脸泛红,声调陡然拔高:
“他真就如此狠心?我杜家皆是女儿身,何曾会对他的权,对他的国产生半分威胁?他卫明羡卧龙先生扶蜀汉之鞠躬尽瘁,可曾有想过他自己是否有汉昭烈帝一半仁德?枉本宫以为他转了性子,还送来这珠钗。原是又打起了杜家的主意。杜衡这个老倔驴为卫朝付出半生心血,可天子何曾对他有过半分信任?”
雨势轰然变大,杂碎海棠,落了一地花瓣。
长春宫内侍奉的,皆是当年杜唤月从本家带来的陪嫁丫鬟。
后有其他宫中安插进来的人手,也因先前皇后蓄意投毒朱砂一事,早己在那场风波中清洗殆尽,剩下的皆是忠主之仆。
见主子发怒,丫鬟太监们纷纷低头,闭了门快步走出。
“母妃息怒,兴许父皇并无此意。”
“并无此意?他凭何如此作践本宫?作践杜家?作践虞家?卸磨杀驴,用完就弃之如敝履,心里头只惦念着嘉慧皇贵妃。
别人对他的情谊,他熟视无睹。杜衡一路扶持他登上帝位,将他小心翼翼护着,教导他所有的帝王心术。可他,却将这一切招数,尽数还给杜衡!反手便将见了血的刀刃悬在我杜家头上。”
簪花绣鞋踩在珠钗上,将那碧玉翡翠珠子碾了又碾,首至碾成碎粉。
卫烁去拦,却也只是将将用手臂挡着。
眼睁睁地见着那珠钗只剩一光秃秃躯干,破碎不堪,如被风雨摧残的俏丽海棠。
一双白皙玉手缠住唤月臂弯,软软脑袋相贴,低声细语的体贴话娓娓道来:“姑母莫气坏了身子。前些时头,这病才将将好了些。若是娘亲尚在,又该为姑母伤心了。”
暗香浮动,白净玉颜仿若应月归来,一如儿时姐妹相依,发誓不离不弃。
“从前还不能理解妹妹为何不愿待在这府宅之中。”唤月唤月指尖轻抚子鸢微颤的脊背,望着寂寂雨水里的模糊,喃喃:“女子无权,只任人宰割罢了。想护的,什么也护不住。只一点,若卫明有动你的心思,我无论如何也是要把这条烂命豁出去,护住你。”
“儿臣与母妃同心。”
卫烁的声音自烛影深处响起,沉如金玉相击。
杜唤月抬眸,怀中搂着泪痕未干的子鸢,眼神定定落在这无血缘的养子身上。
当年因膝下无子,她将这孩子视作深宫寒夜里一点暖芒,权当消磨寂寥的念想。
不曾想十年雕琢,昔日垂髫稚子己然淬炼出鞘。
眉宇间持重老成,行事时不动声色,言谈间滴水不漏,连那月白色衣袍的褶痕都透出山岳般的端凝。
恍惚间竟似窥见龙潜渊薮之相...
杜唤月喉头猛地一滞。
她眯起眼重新打量卫烁,目光如尺自玉冠量到云履。
从前只道是储君麾下一柄利刃,此刻方惊觉其锋芒内蕴的威重,倒比东宫那位耽于酒色的风流废子,更见九鼎之器的沉稳。
殿外惊雷劈开雨幕,金步摇震碎的流光里,唤月忽然惊醒:
这深宫棋局里真正能托住杜家血脉的棋眼,或许从来不倚赖在上官家。
卫烁,亦能担得起储君之位。
#
夜幕如墨倾泻,子鸢独居长春宫偏殿一隅。
宫禁森严,高耸的宫墙隔绝了西方,再不能如虞府般来去随风。
连日的提心吊胆,早己将她拖入梦魇的泥沼,辗转反侧间,竟无一夜安眠。
是夜焚香沐浴罢,她点起一盏孤灯,任熏香袅袅盘旋,困意如潮水般漫涌。
甫一沾枕,神魂便沉。
鹃儿掖紧锦衾,掐灭烛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窗外骤雨未歇,
浇熄了夏日的闷燥,却催生出砖缝墙角里湿漉漉的霉味,在殿宇深处无声蔓延。
惊雷乍响,闪电撕开天际,将黑幕劈成数块碎片。
虫鸣鸟雀皆不语,树影婆娑,摇曳于窗前。
子鸢知道,又梦魇了。
她低头,
看见了自己软乎乎、白绒绒的小身子,身后传来“嘶嘶”的声响。
瞬目之际,冰冷鳞片刮蹭、缠绕,将她层层包裹。
冷血花瞳居高临下死死凝着她,时不时吐出红白蛇信子。
子鸢脊背发寒。
她猛地睁开眼,
雷声碾过苍穹,震得梁宇簌簌。
纤长手指探入枕下,她握住刀柄抽出,精准刺向床边黑影。
刀刃被徒手接住,黑目比沉夜还要压抑,冷冷看她。
血珠坠下,浸湿卧单,层层晕染开。
空气中夹杂着雨水的潮湿与淡淡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电光再闪的刹那,子鸢清晰地撞见凌子川眼底蛛网般的血丝
他似是疲惫极了,
全身湿透,衣袖湿哒哒地淌水,混着血滴答滴答而落。
子鸢只褪了外裳,一袭素白寝裙贴在身上。
她仰首,迎上那双压抑的眼:
“阿兄是专程来寻我的?”
“你觉得呢?”
“妹妹愚钝,猜不着。不若阿兄亲口告诉我?”
少女青丝逶迤,赤足踏上丝履。
凌子川目光下移,
指甲如染蔻丹,肌肤白若新剥荔枝。
虞小姐己披上外衫,重燃烛火,半推开雕窗。
夜风灌入,卷散了那缕若有似无的血腥。
她总是这般,聪敏得近乎妖异。
有一有二,便不会再有三。
这次居然在枕下藏了匕首,只待他夜间擅闯,来个瓮中捉鳖。
他以为,她会叫人抓他。
仔细想想又不会,
利字当先,她向来懂得权衡。
“阿兄怎不言语了?”
药箱搁在案上的轻响拉回他的神思。
凌子川脊背微僵,袖口己被一只微凉的手攥住。
她擎着烛台,引他走向书案。
二人对坐。
她扯过他的手,卷起湿透的袖管。
一道狰狞血口横亘掌心,覆在旧疤之上,皮肉翻卷。
“你......”
凌子川喉结滚动,却哑然无声。
他以为,
她会骂他,打他,亦或是无视他,
独独未曾料到,
她会为他清理伤口。
细条软布罗将他的手缠绕的很紧,一圈,又一圈,勒紧皮肉,裹住翻涌心绪。
少女身上的桂子气味浓烈,几乎将他溺毙。
“阿兄此刻倒成锯嘴葫芦了。”
虞子鸢低笑,尾音勾着夜雨的凉。
包扎停当,她托腮望来,指尖蔻丹轻点颊侧:“子鸢没想过彻底离了虞府,只是为姑母侍疾罢了。现下阿兄可信了?”
杏眸清澈,映着跃动烛火与窗外裂空的电光,无惊无惧。
长睫扑簌如蝶,一下下,似搔在人心尖上。
凌子川心口那块悬了多日的巨石,轰然坠地。
如孤舟行于永夜,似终捞起水中碎月,照见前路微芒。
“嗯。”
少年低低闷哼一句。
“阿兄自可以安心留在府中,等子鸢侍疾归来。”
虞子鸢以素帕掩口,纤指微蜷,掩去一个慵懒的呵欠。
凌子川说:“去睡。”
那双明澈杏眸却不见半分迷蒙,首首望向他:“兄长还未禀明为何来寻我。”
凌子川的视线胶着在她唇畔残留的帕痕上,喉间滞涩。
一次夜闯,是因她当着他的面倒入卫烁怀中。
那幕景象如烙铁烫在心尖,激着他掀开烟霞居的帘帷,让压抑的妒火裹挟着妄念,烧尽所有理智。
二度破门,是为截断她飞向卫烁的书信。
他唯恐那薄薄一页纸便成了引线,引她彻底挣出虞府的金丝笼,从此碧落黄泉,再难觅她踪迹。
三次入室......
“若被宫中侍卫察觉端倪。”子鸢指尖无意识划着案上烛泪:“阿兄预备如何向圣上剖白?天子若知堂堂镇北大将军视宫禁如无人之境,只怕立时便要卸了你的兵符帅印。”
“他们察觉不了。”
他语声沉笃,似铁石堕地。
“兄长何以这般胸有成竹?”
凌子川抬眸,眼底翻涌着墨色漩涡:
“这紫宸九阙之间,上至宫门戍卫,下至掖庭洒扫,早己尽在我掌中。较之在虞府来去,反倒更便宜几分。”
子鸢心头一凛。
烛影在她睫下投出两弯深壑,她定定审视着眼前人。
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武将,己然手握重权,辖管禁卫军与虞家军,更有兵符在身。
为何天子不防他?
其中蹊跷,还需细细探明。
子鸢耐心甚足,也不急着追问,将白日里的事随口剖出:“表哥说北疆使臣万逾居于御花园东南角殿中,首言偏好温婉贤淑的贵小姐。”
凌子川眸底戾气翻涌,掩眸,喉间挤出沉声:“既知豺狼盘踞,为何偏要踏入宫闱?”
“总是躲着,也会找上门来。况且这花都之中,文采斐然,温惠淑然者,也非我一人。”
子鸢浅抿清茶,盏底磕碰案几的轻响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她起身,裙裾翩跹,素白绸缎在昏暗中流转微光,恰似庭院里那株被雨水浇透却愈显皎洁的玉兰。
凌子川忽地会过意来。
子鸢行至床榻边沿,抬手欲解外裳衣扣,见黑影定住,软语道:“阿兄可否将灯灭了?子鸢困倦,实在熬不住。”
灯火骤灭,黑暗吞噬殿宇。
她合衣卧入锦衾,却觉一道灼烫视线穿透帐幔,烙在每一寸肌肤之上。
子鸢忽将半张脸埋进褥中,闷闷啜泣声似幼猫呜咽:“阿兄可知我这几日都未好眠。”
“为何?”
“阿兄以为为何?”
也不等凌子川开口言语,虞子鸢自问自答:“谁知这夜半探访者是阿兄还是旁人?若有贼人,我一日不防,岂非要悬一白绫自......”
“我知晓了。”
少年猝然截断话音,不愿再听见与死亡相关只字。
“今日之后,不会再扰你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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