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赈济?圣烛?”
赵铁鹰的声音透过浸满醋汁的厚布,嘶哑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他站在隔离区生石灰划出的惨白界线内,望着远处城头那名嘶声汇报的“谛听”夜鹞,深蓝鳞甲下的肌肉瞬间绷紧。东南方向?打着天元旗号的船队?在这云州濒死、瘟毒肆虐的当口?
荒谬!
一股比隔离区弥漫的绝望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这绝不是雪中送炭,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多少人?几条船?”赵铁鹰厉声喝问,眼神锐利如刀。
“回将军!三…三条快船!看吃水…不深!打着白旗和‘赈济’的幡子!领头船上站着个穿文士袍的,喊话说是奉天元圣朝怜悯之心,特赠防疫药材和西海神国‘净秽圣烛’,助我南陈军民渡厄…”夜鹞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三条快船,吃水不深。赵铁鹰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冷笑。能装多少真正的药材?倒是装那些所谓的“圣烛”,绰绰有余!秦牧之!除了这条丧家之犬,还有谁会在此时、以此种方式出现?!
“传令!”赵铁鹰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同样以厚布掩面的亲兵校尉,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城头弩炮!火铳!给我对准那三条船!没有我的命令,胆敢靠近云州水域一箭之地者——杀无赦!”
“命!韩将军亲卫营还能动的!即刻上城!披甲!执锐!”
“命!水师火铳队剩余弹药全部集中西门城头!检查火绳!装填待发!”
“命!‘谛听’的兄弟,给我盯死船上每一个人!有任何异动,即刻示警!”
一连串杀气腾腾的命令,让隔离区压抑的空气瞬间充满了铁锈般的战意!刚刚还在瘟疫阴影下挣扎的士兵们,眼中再次燃起被侵犯的怒火!
“将军!他们…他们打着白旗…说是送药…”亲兵校尉有些迟疑。
“药?”赵铁鹰猛地指向窝棚里那些在痛苦中呻吟、伤口溃烂流脓的袍泽,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咆哮,“你看看他们!看看这座城!秦牧之会给我们送药?!他只会送葬!送瘟神!那‘圣烛’里烧的,就是催命的毒!听令行事!天塌下来,老子顶着!”
“喏!”亲兵校尉再无犹豫,转身狂奔传令。
赵铁鹰最后看了一眼草堆上那名浑身红疹、喉咙嗬嗬作响、眼神己近涣散的年轻士兵,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西门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地面烟尘微扬。深蓝色的披风在弥漫着石灰和艾草烟雾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战旗。
---
云州西门残破的城头上,气氛肃杀如铁。
经历血战和坍塌的城墙垛口参差不齐,如同巨兽残缺的獠牙。冰冷的寒风卷着未散尽的硝烟和生石灰的刺鼻气味,刮过守城士兵紧绷的脸庞。一架架伤痕累累的床弩被绞盘拉开,粗如儿臂的弩箭闪烁着寒光,对准了东南方河道的拐弯处。残存的水师火铳手趴在女墙后,黑洞洞的铳口探出垛口,火绳在寒风中明灭不定。韩重亲卫营还能站起来的几十名悍卒,沉默地持盾按刀,立在弩炮和火铳手之间,眼神如同冰封的潭水。
远处,河道拐弯处的水面,三道帆影缓缓出现。船不大,是常见的沿海快蟹船,船头果然悬挂着刺眼的白幡,上面用醒目的朱砂写着“天元赈济”、“慈航普渡”等大字。领头船的船头,一名身着天元文士常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正手捧一个卷轴,朝着城头方向高声喊话,声音被风送过来,断断续续:
“…南陈的将士们!鄙人天元圣朝特使…奉圣朝皇帝陛下悲悯旨意…闻云州遭瘟厄荼毒,生灵涂炭…特备防疫药材十车,并西海神国秘制‘净秽圣烛’百箱…此烛乃神国圣火所制,燃之可净化秽气,驱散疫鬼…助贵国军民渡此劫难…请开城门…允我等卸下赈济之物,即刻便走,绝不…”
“闭嘴!”赵铁鹰的咆哮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城头,瞬间压过了那文绉绉的喊话!他站在最突出的残破垛口后,深蓝鳞甲在残阳下泛着幽冷的光,手中狭长的水师战刀指向河面,声音带着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嘲讽:“秦牧之!收起你这套假仁假义的把戏!云州的血还没冷!饮马河畔我兄弟的尸骨未寒!你他妈的有脸打着赈济的旗号来送瘟神?!给老子滚!再敢靠近一步!老子让你们这三条船,全沉在这云州河底喂王八!”
城头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和叫骂!士兵们用刀枪敲击着盾牌和垛口,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所有的悲愤、屈辱和对瘟疫的恐惧,在此刻化作了冲天的杀意!
河面上的喊话戛然而止。那文士打扮的男子,正是改头换面的秦牧之!他脸上的悲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的惊愕和恼羞成怒的阴鸷。他死死盯着城头上那个如同礁石般屹立的深蓝色身影,眼中怨毒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赵铁鹰!又是这个韩重的走狗!坏他好事!
“赵将军!你…你莫要血口喷人!辜负我圣朝一片仁心!”秦牧之强压怒火,试图继续狡辩。
“仁心?!”赵铁鹰怒极反笑,声震西野,“你秦牧之的仁心,就是勾结胡虏断我粮道!就是派遣‘黑潮’杀手屠我袍泽!就是给宇文博提供金线菊毒谋害摄政王!现在,又想用这劳什子‘圣烛’,把瘟毒彻底锁死在我云州城?!秦牧之!你这蛇蝎心肠的伪君子!老子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你那些狗屁‘圣烛’,敢沾我云州一寸土,老子就剁了你的爪子,点了你的天灯!”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将秦牧之精心伪装的画皮撕得粉碎!城头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放箭!吓退他们!”赵铁鹰不再废话,战刀猛地劈下!
嗡——!
一架床弩率先发难!粗大的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黑色的闪电,狠狠扎在领头快船前方不足十丈的水面上!轰然巨响中,激起丈许高的浑浊水柱!
紧接着!
砰!砰!砰!
城头残存的火铳也爆发出怒吼!铅弹如同冰雹般砸向船队前方的水域!激起一片片水花!
警告!赤裸裸的、杀气腾腾的警告!
秦牧之所在的快船被激荡的水波冲得剧烈摇晃,他踉跄几步才站稳,脸色铁青,精心梳理的鬓角散落下来,显得狼狈不堪。看着近在咫尺却如同天堑的云州城,看着城头那一片冰冷的杀机,他知道,计划失败了。赵铁鹰这头疯狗,根本不吃他这套!
“大人!怎么办?”身边的心腹将领焦急问道。
“怎么办?”秦牧之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怨毒的光芒,死死盯着城头赵铁鹰的身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给他们加点料!传令!后队两条船!靠岸!把‘圣烛’…给老子点燃了扔进城里!能扔多少扔多少!其余人,撤!”
他不再伪装,声音里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毁灭欲!既然暗的不行,那就明着投毒!让这瘟神之焰,提前在云州城头燃起!
后两条快船上的水手接到命令,立刻扯下部分伪装,露出狰狞的面目。他们不再试图靠近城墙,而是迅速调整帆向,朝着顺风的下游河岸一处相对平缓的浅滩冲去!同时,船上的人掀开甲板上的油布,露出一个个密封的木箱!撬开箱盖!里面赫然是码放整齐、婴儿手臂粗细、通体惨白色的蜡烛!烛身没有任何装饰,却散发着一股极其淡雅、却令人莫名心悸的奇异冷香!
“点火!快!扔进城里!”船上的小头目厉声嘶吼!
水手们手忙脚乱地将火把凑近那些惨白的蜡烛!
---
苗疆十万大山深处,地下暗河。
湍急冰冷的河水在幽暗的洞窟中奔流,撞击着嶙峋的怪石,发出沉闷的轰鸣。水汽弥漫,带着刺骨的寒意。
阿萝在及膝深的河水中亡命狂奔,赤足踩在湿滑冰冷的河底卵石上,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左肩锁骨下方的伤口随着剧烈的奔跑不断被冰冷的河水冲刷,带来刺骨的剧痛和麻木感。那黑色短刃上的毒素并未致命,却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她的力量和反应速度。更可怕的是身后那股如影随形、冰冷刺骨的杀意!
那黑袍刺客如同附骨之疽,在河岸嶙峋的怪石间无声腾挪,速度竟比在河水中跋涉的阿萝快上许多!他显然熟悉这种地下环境,利用岩石的阴影和凸起,不断拉近距离!几次扬手,淬毒的钢针如同索命的毒蛇,擦着阿萝的身体射入水中或钉在岩石上!
阿萝咬紧牙关,将苗疆猎人的灵巧发挥到极致。她不再首线奔逃,而是利用河中凸起的巨石和垂落的钟乳石柱作为掩护,忽左忽右,身形如同鬼魅般难以捉摸。同时,她的右手始终扣在腰间皮囊,随时准备洒出致命的毒粉!
前方河道陡然收窄,水流变得更加湍急汹涌!一块巨大的、形如卧牛的黑色礁石突兀地横亘在河道中央,将水流一分为二,形成两个轰鸣作响的漩涡!
机会!
阿萝眼中精光一闪,猛地加速,朝着左侧的漩涡边缘冲去!在身体即将被湍急水流卷走的瞬间,她足尖在一块半淹没的礁石上狠狠一点,身体如同飞燕般凌空跃起,险之又险地落在巨石的顶端!
几乎就在她落地的同时!
嗖!嗖!
两支毒针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地射向巨石顶端的落脚点!
阿萝似乎早己料到,落地的瞬间便是一个狼狈的翻滚!
笃!笃!
毒针深深钉入她刚才落脚的石面!
而此刻,那黑袍刺客为了阻止阿萝渡河,也为了抢占攻击位置,正从右侧河岸一块高耸的岩石上腾身跃下,如同苍鹰搏兔,手中的黑色短刃首刺阿萝翻滚后露出的后心!时机、角度,刁钻狠辣到极致!
就是现在!
阿萝翻滚之势未止,右手猛地向后一扬!
呼——!
并非毒粉!而是一大把细小的、闪烁着幽绿磷光的碎石!这些碎石是她刚才在河底摸索到的含有磷矿的石头碎块!
磷石碎块在刺客面前炸开!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爆发出大片的幽绿火星!如同无数只诡异的萤火虫扑面而来!
刺客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他显然对这种诡异的磷火极为忌惮,黑袍猛地一卷,护住头脸,身体强行扭动,试图避开这片致命的幽绿星火!
嗤嗤嗤!
仍有几粒火星溅射到他卷起的黑袍袖口上!坚韧的布料竟瞬间被灼穿几个小洞,幽绿的火焰如同活物般附着燃烧,散发出皮肉焦糊的恶臭!
啊——!
刺客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强行扭动的身体失去平衡,噗通一声砸入右侧湍急冰冷的漩涡之中!黑色的身影瞬间被翻滚的浊浪吞没!
阿萝趁机从巨石顶端跃下,头也不回地冲进左侧更加幽暗深邃的支流河道,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重的水汽和黑暗里。她捂住左肩不断渗血的伤口,剧烈的喘息在空寂的洞窟中回响。毒素和冰冷的河水正在带走她的体温和力量,但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怀中的染血丝帕和记忆中那幅简陋地图,是她必须送出去的希望!
---
云州城东南河岸。
两条快船如同搁浅的死鱼,歪斜在冰冷的浅滩上。船上的亡命之徒正手忙脚乱地将一箱箱惨白色的“圣烛”搬到船头。
“快!点燃!用力扔进城里!”小头目声嘶力竭地催促,惊恐地望着远处城头再次调转方向的床弩和密密麻麻的火铳口。
水手们颤抖着手,将火把凑近蜡烛。惨白的蜡烛被点燃,烛芯爆开一小团幽绿的火苗,随即稳定下来,散发出那股淡雅却令人心悸的冷香,比在箱子里时浓郁了数倍!烟气袅袅升起,惨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绿。
“扔!”
水手们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点燃的“圣烛”奋力朝着云州城的方向投掷过去!数十根惨白的蜡烛带着幽绿的烛火,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诡异的抛物线!
“放!”城头上,赵铁鹰的怒吼如同惊雷!
嗡!嗡!嗡!
蓄势待发的床弩发出死亡的咆哮!粗大的弩箭撕裂空气,目标并非那些蜡烛,而是——那两条搁浅的快船!
砰!砰!砰!
沉重的弩箭狠狠贯穿了单薄的船体!木屑纷飞!船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砰!砰!砰!
火铳的轰鸣再次响起!铅弹如同冰雹般泼向船头那些正在投掷蜡烛的水手!
噗!噗!噗!
血花迸溅!惨叫声中,数名水手如同破麻袋般栽倒,手中点燃的蜡烛也跌落船头或水中!
大部分被投掷出的蜡烛,因为距离太远,力道不足,纷纷落在冰冷的护城河或靠近河岸的浅滩、雪地上。惨白的烛火在寒风中摇曳了几下,便被浑浊的河水淹没或被积雪压灭,只留下缕缕诡异的淡绿色烟气,迅速被寒风吹散。只有寥寥几根,落在了坍塌的瓮城废墟边缘,兀自燃烧着,散发出冰冷的异香。
“废物!”秦牧之在领头船上看得目眦欲裂,一拳砸在船舷上!计划彻底失败!不仅毒没投进去,两条船也废了!
“撤!快撤!”他再也顾不上颜面,气急败坏地嘶吼!
领头船慌忙升起满帆,在城头弩箭和火铳的“欢送”下,如同丧家之犬般仓惶掉头,顺流逃窜,连那两条搁浅的船和船上幸存的喽啰也顾不上了。
城头爆发出震天的嘘声和嘲骂!
赵铁鹰却丝毫不敢放松。他死死盯着护城河边、浅滩上、尤其是瓮城废墟边缘那几处还在燃烧的惨白烛火,以及蜡烛周围弥漫开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绿色烟气。那诡异的冷香,即使隔着这么远,被寒风稀释,依旧让他心头警兆狂鸣!
“传令!所有接触过河岸浅滩、护城河冰面的人,立刻用生石灰水冲洗全身!衣物全部焚烧!”赵铁鹰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命!敢死队!披浸湿厚毡,掩住口鼻,用长杆将那几根还在烧的鬼蜡烛,给我推进护城河深处!快!”
他不敢赌!不敢赌秦牧之这最后一手,会不会就是那压垮骆驼的稻草!那惨白蜡烛燃烧的,是“净秽圣火”,还是…真正的瘟神之种?
残阳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抹血色消失在天际。云州城内外,陷入了更加深沉的黑暗。只有那几处被敢死队小心翼翼处理的惨白烛火,如同鬼眼,在废墟边缘幽幽跳动,映照着这座伤痕累累、内忧外患的孤城,也映照着每个人心头那挥之不去的、名为瘟疫的巨大阴影。夜,还很长。
(http://www.00ksz.com/book/biaiih-9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00k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