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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竹苑彻底沦为死寂的囚笼。浓烈的血腥与腐臭被冰冷的雨水冲刷了大半,却依旧顽固地渗入每一寸墙壁、每一块地砖,沉淀成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厚重的宫门被巨大的铜锁封死,仅留一道窄小的送食口,如同怪兽的咽喉。门外,禁军士兵如同冰冷的石雕,轮班值守,甲胄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幽寒的光。
苑内,破碎的瓷片、凝固的血渍、拖曳的污痕交织成地狱的图景。林妃如同失去提线的木偶,蜷缩在远离血污的角落,身体间歇性地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的霉斑,嘴唇无声地翕动,却再未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那场血腥的屠杀和儿子的“疯魔”,彻底碾碎了她最后的精神支柱。
陆皓则被安置回那张污秽的硬榻上。断腿处的纱布己被强行更换(由门外禁军扔进劣质的药粉和布条),但脓血依旧顽固地渗出,散发着衰败的气息。他保持着蜷缩的姿态,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失去生命的躯壳。唯有偶尔从凌乱发丝间透出的、冰冷如渊的目光,证明着蛰伏在腐朽皮囊下的灵魂,正以惊人的速度编织着复仇的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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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万籁俱寂,唯有巡夜禁军沉重的脚步声在苑外规律地响起,如同催命的更鼓。
榻上的陆皓,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瞳孔在绝对的黑暗中,锐利如刃。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门外士兵换岗时短暂的交低声谈、远处宫道传来的模糊梆子声…这些声音如同坐标,在他脑海中构建出宫禁防卫的模糊轮廓。
确认安全后,他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伤腿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里衣。他咬紧牙关,不发出一丝声响,如同黑暗中潜行的壁虎。目标,是床榻内侧紧贴墙壁的角落。那里,潮湿的地砖缝隙,是鼠类活动的必经之路。
他伸出沾满污垢和药渍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抠挖着地砖边缘松动的泥土。指尖很快被磨破,渗出血丝,混入泥土。但他恍若未觉,动作精准而执着。不多时,一小块松动的地砖被他无声地撬开,露出下面潮湿发黑的泥土和一个仅容鼠类通过的幽深洞口。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泥土腥气和动物巢穴特有臊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皓没有丝毫犹豫。他将早己准备好的“饵”——一小块从自己那份粗糙得硌牙的饭食里省下的、散发着微弱馊味的粟米饼碎屑,轻轻放在洞口边缘。然后,他迅速将地砖恢复原位,只留下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身体重新缩回榻上,如同从未动过。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抓挠声从地砖下传来。紧接着,一条油光水滑、体型硕大的灰毛老鼠,警惕地从缝隙中探出头,绿豆般的小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它耸动着鼻子,迅速叼走了那块粟米饼碎屑,又闪电般缩回了地洞。
陆皓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第一个信使…成了。’*
这只是开始。他需要更稳固的通道,更可靠的“邮差”。接下来的数个夜晚,他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撬砖、投饵、观察。他精准地控制着投喂的数量和频率,既不让鼠群饱食而懈怠,又不至于让它们因饥饿而放弃这条“粮道”。他观察着哪几只老鼠最为胆大、出现最频繁,默默记住它们的特征——一条尾巴尖带点白毛的,一只耳朵缺了半边的。
与此同时,他利用林妃昏睡或麻木呆滞的时机,用磨尖的指甲或捡到的细小碎瓷片,在床榻内侧最隐蔽的朽木上,刻下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这些符号,记录着他观察到的禁军换岗规律、门外士兵的闲聊碎片(关于某个统领的抱怨、某个妃嫔的动向)、甚至是对食物中是否有异味的判断。这是他在囚笼中构建的第一份情报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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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妃的崩溃并非全然的死寂。在某些时刻,尤其是陆皓因伤口疼痛发出无意识的闷哼时,她空洞的眼神会闪过一丝本能的悸动。母性的本能如同深埋灰烬下的火星,并未完全熄灭。
一日午后,苑门送食口被粗暴地拉开,一个冰冷的食盒被扔了进来,滚落在污秽的地面上。里面是两块更加坚硬、散发着明显霉味的黑饼,和一罐浑浊的冷水。
陆皓蜷缩在榻上,似乎对食物毫无兴趣。林妃麻木地爬过去,捡起食盒。当她拿起一块黑饼时,指尖传来的冰冷坚硬触感和浓烈的霉味,让她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向陆皓那条依旧被脓血浸透的断腿。
一股混杂着绝望、痛苦和最后一丝责任感的冲动驱使着她。她爬到榻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解开陆皓腿上那早己污秽不堪、散发着恶臭的纱布。当那狰狞红肿、皮肉翻卷、不断渗出黄绿色脓液的伤口暴露在昏暗光线下时,林妃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她强忍住了。
她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衣角,蘸着那罐浑浊的冷水,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伤口边缘的脓血。动作笨拙而僵硬,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陆皓滚烫的皮肤上。
就在她擦拭到陆皓靠近手肘内侧一处擦伤时(那是那夜挣扎时在地上磨破的),她的手指猛地顿住!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她清晰地看到——在那片擦伤的边缘,有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规整的划痕!那不是擦伤或剐蹭的自然痕迹,那分明是…用某种尖锐物反复刻划留下的印记!
印记的形状,像一条盘绕的藤蔓,又像某种扭曲的符文!
林妃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巨大的惊骇再次攫住了她!她猛地抬头看向陆皓的脸!他依旧紧闭双眼,呼吸微弱,仿佛沉睡。但林妃却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她想起了那支被磨掉一角的青玉簪!想起了他昏迷中磨簪的行为!想起了他藏在被褥下磨得锋利的碎石片!还有…那夜他“生啖人血”前,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嘲弄!
*他不是疯子!他从来都不是!*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炸得林妃头晕目眩。恐惧、愤怒、被欺骗的屈辱感汹涌而来!她想尖叫,想质问,想撕开这恶魔的伪装!但就在她情绪即将失控的刹那,她的目光落在了陆皓那条触目惊心的断腿上。那翻卷的皮肉,溃烂的伤口,还有那即使在“昏迷”中也因剧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这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是她在这冰冷深宫中唯一的血脉!
滔天的恨意与刻骨的母爱如同两条毒蛇,在她心中疯狂撕咬。她痛苦地闭上眼,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最终,那深入骨髓的、属于母亲的痛楚,如同沉重的磐石,狠狠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怨毒。
她低下头,不再去看那道可疑的划痕,只是更加用力地、却也更加绝望地擦拭着儿子腿上的脓血。泪水混合着脓水,滴落在肮脏的床褥上。她默默地、一点一点地撕下自己仅剩的、相对干净的半截衣袖,蘸着水,继续着这徒劳的清洁。仿佛这机械的动作,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是一个母亲的浮木。
而就在林妃低头落泪、精神濒临崩溃的瞬间,陆皓那只藏在身侧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枚沾着脓血和泥土的、极其细小的碎瓷片,被他精准地弹射出去,无声无息地落进了墙角那个老鼠洞的缝隙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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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宫门外,禁军副统领赵莽按着腰刀,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岳,伫立在冰冷的夜雨中。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门板的缝隙(尽管什么也看不见),落在听竹苑死寂的黑暗深处。那夜的血腥和疯狂,尤其是那个断腿皇子最后“生啖人血”的恐怖一幕,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脑海。他并非王后的绝对心腹,甚至对那位以平衡术著称的陈帝也并无太多敬意。他更看重的是军人的首觉和证据。
“赵副统领,夜巡呢?” 一个略带沙哑、带着明显优越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赵莽身形不动,缓缓侧首。来人是禁军统领张贲,王后的远房族侄,一个身材魁梧、面色倨傲的中年将领。他披着厚实的皮氅,在亲兵簇拥下走来,目光扫过赵莽和紧闭的听竹苑宫门,带着审视。
“张统领。” 赵莽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无波。
“这鬼地方,晦气得很。” 张贲嫌恶地皱了皱鼻子,仿佛能闻到门内透出的血腥腐臭,“王后娘娘有旨,里面那对疯妇疯儿,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但门,必须给本统领守死了!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来!明白吗?”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带着警告。
“末将明白。” 赵莽垂眸,掩去眼底的冷光。
“明白就好。” 张贲冷哼一声,拍了拍赵莽的肩膀,力道不轻,“赵副统领是明白人。守好这里,就是守好了你自己的前程。别学某些人,好奇心太重…容易惹祸上身。”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听竹苑,带着亲兵扬长而去。
赵莽站在原地,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张贲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针,刺在他心上。他知道,自己那夜在雨中的驻足凝视,恐怕己经落入了某些人的眼中。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如同墓碑般的宫门。王后的懿旨,张贲的警告,太医的“疯魔”诊断,还有林妃崩溃时喊出的“李昭仪的毒”…所有线索在他脑中飞速碰撞、重组。一个清晰的认知浮现:听竹苑的血案,绝非表面那么简单!那个“疯魔”的七皇子…恐怕是这盘血腥棋局中,最危险也最被低估的棋子!
他需要证据!一个能撬开这铜锁、窥见真相缝隙的证据!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听竹苑宫门附近的地面、墙角…最终,落在了那堆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格外杂乱的、靠近墙角排水沟的湿柴禾上。那是小顺子曾藏身、也曾藏匿过那块致命碎石片的地方。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赵莽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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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听竹苑的死寂被打破。
苑门被粗暴地打开,刺眼的光线涌入。张贲统领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以及那位脸色依旧苍白的刘太医令,如同煞神般闯入。浓烈的腐臭让所有人皱眉。
“奉王后娘娘懿旨!查验罪妇林氏、罪人陆皓近况!” 张贲的声音如同破锣,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扫过蜷缩在角落、如同惊弓之鸟般瑟瑟发抖的林妃,最后落在榻上一动不动的陆皓身上。
刘太医令强忍着不适上前,在两名禁军虎视眈眈的“护卫”下,战战兢兢地为陆皓诊脉、查看伤口。陆皓如同真正的木偶,任由摆布,眼神涣散空洞,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当刘太医令的手指触碰到他那依旧红肿流脓的断腿时,陆皓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发出凄厉的、如同野兽般的嚎叫,枯瘦的手爪胡乱挥舞,险些抓伤太医的脸!
“疯魔未减!秽气深重!” 刘太医令吓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地回禀张贲,“伤口…伤口腐溃加剧,邪毒入骨!恐…恐时日无多!” 他急于摆脱这个恐怖的地方。
张贲嫌恶地皱了皱眉,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听竹苑,最后落在墙角那堆湿柴禾上,似乎想搜寻什么,但最终一无所获。他挥了挥手:“既然都是将死之人,就让他们在这活棺材里自生自灭!锁门!”
禁军粗暴地退出,沉重的宫门再次轰然关闭,落锁。
苑内重归死寂。林妃如同受惊的鹌鹑,缩回角落。
而榻上的陆皓,在门锁落下的瞬间,便停止了无意义的嚎叫和抽搐。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墙角那个幽深的老鼠洞。
洞口边缘,多了一小撮不起眼的、新鲜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黑色粉末——那是被特意碾碎的劣质木炭屑。
陆皓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再次撬开那块松动的地砖。这一次,在洞口深处,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用枯叶紧紧包裹的硬物!
枯叶被小心地剥开。里面并非食物,而是一枚边缘被磨得异常光滑、带着岁月包浆的乌木腰牌碎片!碎片上,清晰地雕刻着半只锐利的鸟爪图案!正是那夜监视铜鹤事件、后被王后灭口的灰衣太监所佩戴的爪痕腰牌!
碎片背面,用极细的炭条,画着一条扭曲的、首尾相连的蛇形图案。
陆皓的指尖抚过那冰冷的乌木碎片和炭痕图案,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笑意。这枚腰牌碎片,是赵莽的回答!是投名状!那蛇形图案,代表着“潜藏”与“连接”。
*‘禁军副统领赵莽…第一个盟友…成了。’*
*‘王后的爪牙…第一个把柄…到手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碎片藏入床榻最深处朽木的夹缝里,那里刻满了无人能懂的符号。然后,他撕下自己一片染血的衣角,用指甲蘸着脓血,在布片上画下几个扭曲的符号——那是他情报档案中记录的、关于张贲统领今日巡视时无意间泄露的、王后母族一项隐秘的军需亏空线索!
他将染血的布片卷成细小的卷,塞入一小块馊硬的饼屑中。然后,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撬开地砖,将这份带着脓血和复仇气息的“密信”,轻轻放在了鼠洞的边缘。
油光水滑、尾巴尖带点白毛的大老鼠如约而至,叼起那特殊的“饵”,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地道深处。
陆皓将地砖复原,身体缓缓躺回污秽的床榻,闭上了眼睛。黑暗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身下朽木上那些隐秘的刻痕,如同将军抚摸着沙盘。
苑外,风雨未歇。一只不起眼的灰毛老鼠,叼着染血的布卷,在潮湿的宫墙阴影下穿行,朝着禁军轮值休憩的偏院方向,无声潜去。
刘太医令战战兢兢地回到太医院,提笔写下诊案:“七皇子陆皓,疯魔入骨,邪秽缠身,伤溃腐坏,药石罔效,恐命不久矣…” 落笔时,他想起那双在“疯癫”嚎叫下偶尔瞥见的、深不见底的冰冷眸子,笔尖微微一颤,鬼使神差地,又在末尾添了一句:“然…此子体内似有一股阴戾之气盘踞,如附骨之疽,如…鬼手藤缠心,纵身死,恐遗祸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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